绿染“乏牛坡”
毛乌素的风沙,浸透了我的整个童年。那沙,黄漫漫的,天是黄的,地是黄的,连吸进喉咙的气,都带着呛人的土腥。去外婆家的路,便在这黄里挣扎。
木车在沙窝里走,是走不痛快的。轮子陷进去,软软的,前半步刚碾出痕,后半步就被流沙悄悄吞没了。像一头乏极了的老牛,喘着粗气,在黄沙里一颠一簸。我蜷在车板上,手死死扳住车帮,只觉得人也是浮的,沙在底下流,没有一处能踏实落脚。四下里静得骇人,只有表哥呼哧呼哧的喘息和车轮子“沙沙”的呻吟。那黄,是没有尽头的,仿佛要把这车,这人,都吞进去,融进它那懒洋洋又狠心的怀里。
这地方,牛拉车都上不去坡,人就叫它“乏牛坡”。外婆的村子,便趴在坡底的沙窝窝里,像个被遗忘了的土疙瘩。房后总堆着沙丘,一场风过,院门就给堵了大半,得用铁锹“哗啦哗啦”地铲,那声响,是我儿时听得最多的曲儿。
水,在这里比黄金金贵。外婆用水,是极省的。洗过菜的水,要留着饮鸡;最后那点浑泥底子,也舍不得泼掉,得缓缓浇到院中那几棵老榆树下。那树,连同村口那口总是半枯的辘轳井,便是我童年里全部的润气了。
可就在这片死寂的黄上面,偏又生出些倔强的绿来。那是学校叫我们去栽的树。每年春天,我们扛着比身板还高的铁锹,排着队,走向那万古荒沙。像一群蚂蚁,妄想用勺子舀干大海。风大得很,刚挖好的树坑,一阵风来就填平了一半。栽下的杨树苗,细得像筷子,在风里颤抖。我们用旧报纸给它裹上,麻绳扎紧,像给瘦弱的娃儿穿了件破棉袄。
十棵里能活下来的,没有一两棵。老师却说:“栽下去,就是个念想。”那时我不懂这念想是啥,只觉得苦。手磨出了疱,鞋里灌满了沙,回去的路上,人乏得连话都不想说。只觉得那望不到边的黄,是永远也斗不赢的。
一别多年,我再回这沙泉湾,竟是被人请来看生态园的。车走在平展展的柏油路上,窗外的景象让我有些认不得。那曾经吞路埋房的流沙,被一方方、一片片绿格子稳稳锁住。沙柳、花棒、杨树,一层叠一层,织成一张巨大的绿毡子,把往日那黄龙,死死地压住了。风还在吹,吹来的却是草木的清润气,再没有割脸的沙子了。
寻到外婆的老屋,屋后的沙丘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枣树林。亲戚拧开院里的水龙头,水哗哗地流,他笑说:“如今不靠天了,这水,甜哩!”
我一个人走到当年栽树的地方。那些在风里抖过的“筷子苗”,如今已长得粗壮,树皮裂着深深的口子,刻着年月。它们默默地站着,连成一片林海。我摸着那粗糙的树皮,像是摸着一截被冻住的时光。
走进生态科研基地,便像进了另一个世界。童年时那片拼尽全力去对抗的混沌沙海,在这里被梳理得井井有条,归置在一个个方格里,贴着明白的标签。路两边是棋盘般的试验田,种着柠条、花棒、沙蒿……它们不再是和风沙乱斗的散兵,而是编了号的士兵,受着最严整的检阅。自动气象站立着白色的杆子,像在给大地听脉。滴灌的细管,如血管一般,给每一株草、每一棵树,精准地喂着水。
一位从北京来的年轻研究员,平静地讲着“土壤含水率”“植被盖度”,他的话里满是数字和图表。想起我们栽树时手心里磨出的血,那血渗进土里,是什么数据也统计不出的。
我忽然就懂了老师说的“念想”。眼前这浩荡的绿,不是凭空生出来的。它是外婆省了又省的洗菜水浇出来的,是粗糙的手掌上一个个血疱喂出来的,是一场又一场接力的成果。像老辈人打江山守阵地,用汗水和信念,在这毛乌素的边边上,一块一块,把春天夺了回来。
风又起了。它掠过林海,发出海浪般温和的涛声。这声音,是沙泉湾作为生态“样板”最入心的宣讲。它不说枯燥的数,只说一个朴素的理:人,是能用最卑微的气力,向自然,把丢掉的春天赎回来的。
我从黄沙扑面的童年里来,走到这绿意盎然的乏牛坡。毛乌素不再是那个骇人的巨人了,它被这一圈一圈的年轮捆住了。这片血色的土地,往日人们用热血守住了家的尊严,今日又用绿色争来了活的尊严。那绿色的年轮里,刻着外婆的节俭,刻着我儿时的乏,也刻着一个时代天翻地覆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