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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脊梁

【字体:      】     打印      2025-12-11 10:09      来源: 黄河网  

大雨滂沱,雨幕遮裹着鄂西北的连绵群山。崎岖泥泞的山道上,雨水落地便汇成浅浅溪流,四下漫溢,冲刷着锃亮的乌石,溅起的浪花顺着沟涧淌去。风摇林木,海啸般的声响骤然响起,雨丝被风裹挟,呈扇形扫向路旁破旧的草庵。庵内避雨的青年男子打了个哆嗦,他身子一挺,用胸膛护住身后的弟妹,雨水顺着脸颊滑落,浸透了发黄的衣衫。

那是1964年秋,24岁的父亲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妹,从湖北远安县徒步返回南阳老家宛东杜岗。雨势稍缓,父亲挑起担子,兄妹几人踩着泥泞踉踉跄跄,相互搀扶着前行。担子一头是雨布裹着的行李,另一头是新亡大哥的骨灰盒,零星搭着些杂物。

父亲杜道玉生于1940年农历四月二十二,他一生坎坷,历尽风霜。那个年代,家境极度贫寒,一家人住在邻居守本家在西山墙外搭起的茅草房里。1954年,爷爷因饥饿与村人争抢他人丢弃的羊胞衣,被人一脚踹在胸口,不久便郁郁而终。1956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一场狂风过后,茅草房顶轰然坍塌,砸向屋内的床铺,患肾病的奶奶被埋其中,停止了呼吸。远在湖北远安县林场工作的伯父杜道平,将姑姑道凤和年幼的叔叔接到当地抚养。这个饱经苦难的家庭,本指望能平淡度日,如草木般安稳熬过四季,可3年后,伯父突发疾病离世。当噩耗跨越千里传来,如晴天霹雳将父亲瞬间击垮。那一天,他流干了所有的泪。从此以后,父亲再未哭过,只默默流血流汗。他奔赴湖北接回姑姑、叔叔,从此踏上了满是风雨霜雪、坎坷崎岖的人生之路。

薄凉人世里,一家人如同大海中漂浮的舢板,随时可能被狂风掀翻、海浪吞噬。为了活下去,为了让家人能安稳度日,父亲拼尽全力,独自扛起磨难与困苦。他受的委屈、遭的伤害,全憋在心里不肯外露,久而久之,便养成了暴躁的脾气。父亲工作格外敬业,上班总比年轻人到得早,扫地、提茶、倒水,事事亲力亲为;下班却走得最晚。为避免遭人嫉妒排挤,即便工作业绩十分突出,评先表彰时,他总退到后面,把荣誉让给他人。他从学徒工做起,先后换过8个岗位,当过地质勘测员、采购员、业务组长。他重信誉、讲信义,在南阳县金属材料公司工作时,鞍山钢铁公司、唐山钢铁公司、武汉钢铁公司都与他所在公司建立了稳固的业务往来,供货渠道始终通畅。

1993年前后,国家大力推进基础市场建设,钢材价格飞涨,几乎一天一个价,不少做金属生意的人发了大财。有人劝父亲辞掉工作,说他人品好、能力强、渠道广,单独出来干可以多挣点,补贴家用。父亲只是笑笑,没有答应,依旧兢兢业业地为单位跑业务。不少人拿了奖金,他的奖励却只停留在领导的口头表扬,最终不了了之。1997年,国家宏观调控,一度红火的钢铁行业逐渐降温。彼时国家压缩建设规模,钢材需求量锐减,加之市场鱼龙混杂、经营放开,单位开始走下坡路,常年入不敷出。父亲临危受命,出任宛城区金属材料公司总经理。他耗尽心力,却终究没能挽回企业衰败的命运,这成了他心头拔不掉的刺,常常借酒浇愁。2022年12月,天寒地冻,在老家的父亲流着泪,停止了呼吸。整理他的旧物时,我们看到了他当年的笔记:“当了一年半总经理,受了一年半的难,得罪了不少人,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本就悲痛的心,再一次揪紧作痛。

在那个特殊年代,父亲清正廉洁,绝不占公家的光。有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1989年9月,我还在老家生活。那天下午,单位司机送父亲回来办事,下午要返回城区。天下着雨,天地间一片萧瑟。哥哥要去南阳棉纺厂上班,想搭父亲的车去市区,已经坐上了车,却被父亲喊了下来:“自己骑自行车上班去。”大哥含着泪下了车。

在极度贫苦中谋生,父亲受了无数委屈,碰了无数壁,饱受打击,也养成了他极端暴躁的脾气,见不得家人有一点儿不是,动辄打骂。我见了父亲,就像老鼠见了猫,总想躲得远远的。有一年,哥哥爬上大杨树拆老鸹窝,把拆下来的柴带回家当柴火。父亲听村里人说了这事,把我和哥哥喊到树下,拿起树枝劈头盖脸一顿打,逼着我俩挎着筐,把老鸹窝全倒进大河里,任其顺水漂走。小学五年级暑假的一天,我和姐姐去十六里河自家的自留地给玉米施肥。因干活不认真,不少化肥撒在外面,没用土埋好。父亲看到后,把我揍了一顿,让我们顶着炎炎烈日,重新把化肥埋好。

长期不规律的生活,让父亲在50岁时患上了糖尿病,身体大受影响。2009年夏天,工作失意的父亲去广州找哥哥。那时,哥哥做瓷砖生意,已站稳脚。家人让父亲去,本意是让他散心,没曾想,他脾气暴躁,加之南方气候闷热,一时未联系上哥哥,竟急火攻心,血压骤升引发眼底出血,最终双目失明。此后的几十年里,他靠双手摸索着生活,自己走路、洗衣、做饭。前几年,因父母身体不好,我给他们找了个保姆。除了做饭煎药,父亲依旧凡事亲力亲为,绝不麻烦别人。他勤俭节约了一辈子,去世后,大姐拆洗他盖过的被子,才发现除了中间的主面,四周全是补上去的棉絮,而我们给他买的新被子,他一直留给母亲盖。弥留之际,他因脑梗塞无法说话,却仍比划着要工资,数清后,颤抖着交给保姆,生怕少了别人一分钱。

如今,父亲安静地长眠在山坡上。松林葱茏,河水清澈,他热爱了一辈子的大地,终究接纳了他。他终于可以放下病痛,放下牵挂,伴着清风明月,安享天地间的宁静了。


作者: 杜思高    责编: 胡霞 范江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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