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荷之美

白露时节,天气转凉,公园里的荷花池悄悄换了容颜。李义山诗云:“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这诗句素来为我所爱,如今看到池中景致,愈觉古人体物之精微、感触之高深。
我常去的那片荷塘,夏日里荷叶亭亭如盖,荷花映日生辉。而今荷叶渐次枯萎,颜色自碧绿转为焦黄,复由焦黄化作深褐,边缘蜷曲,显出一副憔悴模样。莲蓬也已熟透,由青翠转为暗褐,默然立于水中。整个荷塘显出一种残缺的光景,不复夏日的繁华热闹。
人们行经荷塘,匆匆一瞥,便摇头离去。有几个摄影爱好者,架起相机,寻觅角度,末了也都收拾器械,面露怅惘之色。“荷花都谢了,没什么可拍的了。”有人说。
细细看去,残荷别具风致。那枯萎的荷叶,形态各异。有的边缘卷起,如一叶叶小舟,浮在水面;有的已经破损,显出参差的孔洞;有的完全倾倒,半没水中,与水融为一体。日光穿过残破的叶片,投下斑驳的影子,竟比夏日更添几分灵动。
莲蓬亦各有姿态。有的依旧挺立,虽颜色暗淡,却坚韧不屈;有的弯下腰来,仿佛向孕育它的大地致谢;还有的早被采撷,光秃秃的茎秆直指苍穹,宛如一个个惊叹号。一只翠鸟栖在莲蓬上,啄食其中的莲子,机敏而迅捷。这般景象,在夏日是见不到的。
白露时节,我的心境发生了变化。起初是为赏残荷之美而来,后来不再计较美与不美的问题,只是安静地坐着,看日光在残叶间游移,听秋风与枯荷私语。寂静中,我体味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安宁。
公园里的游人往来不绝。有一位老人,每日都到荷塘边画残荷。“我画了四十年荷花,最近十年才懂得画残荷。盛开的荷花人人都说美,但残荷的美,得静下心来方能看见。”老人告诉我。
老人的话引人深思。许多人追逐完美、圆满,对于残缺、衰老本能地抗拒。自然界中,圆满之后必是残缺,盛开之后必是凋零,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
中国艺术深谙“残缺之美”。园林中的漏窗、假山,瓷器上的冰裂纹,书画中的飞白笔法,皆是通过形式上的“缺”来实现意境上的“盈”。残荷亦是如此。它虽失去了夏日的鲜艳饱满,却获得了深邃的意境与想象的空间。那些破损的叶片、弯折的茎秆,默默诉说往昔的故事,预示未来的新生。
残荷告诉我们,生命的每个阶段皆有价值,纵使衰老、凋零,亦有一种深沉的美。这种美,不张扬,不炫目;这种美,更持久,更耐人寻味。
夕阳西下,秋风掠过,残荷发出窸窣声响,仿佛在低语着什么。我静心聆听,忽然了悟:生命中的残缺与圆满、衰败与兴盛,本是相辅相成。能够欣赏残荷之美的人,大抵也能坦然面对人生的起伏变迁。
白露时节的残荷,教会了我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