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禾先生的最后一篇散文

2023年3月,田中禾先生的散文《我与家乡的塔》发表于《雨花》杂志。这是他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作品。想不到,这位蜚声海内的著名小说家,最后却以一篇散文在文坛谢幕。
“塔是故土的象征,是悠远历史的象征,蕴藏着无穷故事,无穷幽思,无穷生生死死爱爱恨恨。”这是他的《乡愁四题·我心中的泗洲塔》的一段话。
泗洲塔,准确的名字应该是泗洲寺塔(塔前寺院叫菩提寺),但在当地,甚至在很多文献中都被习惯性地叫作“泗洲塔”;它始建于宋哲宗绍圣二年(1095年),明清两代几次重修,塔高51米,高度仅次于开封铁塔;塔体八棱,体量超过铁塔,是“唐河县的标志”。
回乡的游子望见塔,就是回到了故乡。那是在1962年秋,田中禾与母亲告别故土后第一次回唐河。“那是我刚从大学退学之后,我们从驻马店乘坐班车西行。黄昏将近,尘烟里蓦然冒出一截枯树似的黑色影子,在天与地的浑蒙中兀立。母亲用肩膀碰我一下,低声说:‘塔。’我俩一齐伸长脖颈,透过车窗外迷离的暮色盯着泗洲塔伟岸的影子,随着车体的奔驰移转着身体和视线。我握着母亲的手,很久很久,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母亲的喉间响着异样的嚅动,热泪立即模糊了我的眼睛,哽咽在胸中起伏。古塔呀,我又看见了你……”
想不到有一天,“家乡的塔”竟成为他的“工作对象”。当他出任县文化馆馆长之后,通过敞开办理借书证、增加图书室的图书,极大地满足了县城读书人的需求。另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清理、盘点、收集唐河县的大量文物,多方争取经费,在省古建筑研究所文物专家的热情支持下,整修泗洲塔的计划得以实施。《我与家乡的塔》一文中,他对当年修葺的情景有生动的描述:“塔基拆开那天突降大雪。我赶到工地察看,发现塔体底部现出了须弥座,如莲花般捧着古塔,须弥座下隐约可见塔心地宫密室。我很吃惊,立即安排施工队连夜回填,避免地宫见到阳光。经过一夜施工,掩埋了须弥座,平整了地面,塔基恢复原有样貌。天亮之后,艳阳高照,天清气爽,地上的积雪反射出耀眼的亮光。那一刻,我和工地上的人全都露出了笑脸。”
唐河县还有一座文峰塔。
据老辈人讲,唐河县城是块船地,河里涨再大的水也淹不进县城。“塔是船桅,文笔峰是船篙。”——这里的“塔”即泗洲塔,“文笔峰”即文峰塔。
被称为船篙的文笔峰,远没有泗洲塔神圣。它坐落在城东荒野里。没有寺院,没有任何陪衬,周围甚至连树也没有,孑然独立于东岗一处平台上。与泗洲塔相比,这座塔显得小巧玲珑,塔高、塔体容量上都没有泗洲塔雄伟气魄。这是明末清初一些文人自筹资金建造,以表达对本县文风文脉传承的祝福和祈愿。(《我与家乡的塔》)
文峰塔下,是普通百姓的人间烟火。“在我从小长大的过程中,老家经常诱发着我的想象。我想象着在很早很早的从前,有一帮灾民,担着担子,推着手推车,携家带小,从遥远的北方来到这座县城。他们走出南门,越过城河,走过一座石碑搭起的小桥。向东望去,一道丘陵的影子隆起在东方天宇,丘陵上耸立着一座九层砖塔。沿着长满野草的土路走上冈坡,脚下是一片沟壑隔断的荒野。这些外乡人在这外乡的荒坡里住下来,盖起房屋,种下树木,打下水井,搭起鸡舍、牛棚。文峰塔下有了炊烟,有了呼儿唤女的声音。他们操着和本地人不同的口音,在周围庄园里干活。人们把这地方叫作‘侉子营’。”(《十七岁》)
田中禾,原名张其华,1941年生。他们张家祖居南阳唐河县城东三里文峰塔下大张庄,即上面所说的“侉子营”。
关于家乡的塔,他还写过一首“癸巳榴月赠唐河电视台”的《故园》:
牌坊长街戏月影,竹林青灯听钟声。
倏忽岁月河不老,古塔又见新顽童。
这里还是要说田中禾先生的散文。
1993年7月,田中禾出版了第一部小说集《月亮走我也走》,收入“落叶溪”系列十一题、“青草地”系列五题、短篇小说《五月》、中篇小说《明天的太阳》等作品;而作为该集“代后记”的却是一篇感人肺腑的散文《梦中的妈妈》。
“小说家的散文”既联结着小说,又出乎小说之外。1985年,田中禾以短篇小说《五月》震惊文坛。关于这篇小说的创作,他有过一段完全散文化的回忆:“那时我刚刚平反,重新参加工作,在故乡唐河县文化馆做创作员。失去了二十年大好时光,像急着赶车的人一样,一面拼命读书,一面充满激情地写作,常常工作到深夜。就在这时,母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和夫人轮流请假侍奉老人。”“这篇小说早在母亲去世前我已经构思好,并写出了开头,由于母亲病体日重,直到一年多后才重新拿起笔,把它完成。”“《五月》是母亲去世后我写的第一篇作品,其中融入了对母亲的沉痛思念,至今读起来还能感受到亲情的涌动。”(《寸草六题·永远的告慰》)
母亲是家,而塔就是家乡,就是故土。
家乡的两座塔与他的家族和人生结下深厚情缘:父母曾经安详地陪伴文峰塔长眠,他也有幸亲手启动泗洲塔的整修。“离开家乡后,有人传说,因为我把塔修了三层,得到佛的保佑,因此能连升三级,成了省里干部。我听了一笑,这不过是家乡父老对一个文化馆馆长的褒奖。”
田中禾不断地把对母亲、对故乡的深情写进散文里,他也一直在耕耘着自己的散文园地。
2019年11月,田中禾《同石斋札记》四卷由大象出版社出版发行,除《落叶溪》)所收为“笔记小说”之外,其他三卷《自然的诗性》《声色六章》《花儿与少年》均为散文随笔。
如果说2001年3月出版的《故园一棵树》是他探索“忆语体”写作的一本“小书”的话,2012年3月由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在自己心中迷失》则是一部厚重的“大书”。在这部散文随笔集的《后记》中,作家表述了自己对“散文”的理解与思考:“我历来主张小说家要慎写散文,散文耗气,容易磨损激情。随笔上了瘾,小说就会理性化。”“其实散文随笔写起来并不容易,它是感性与理性的糅合,悟性与学养的融通,尤能暴露一个人的文化修养和文字功底……”“待人处世虽然应该随和,做学问写文章却一定要谦恭。”
文如其人。田先生本人就是一位既随和又谦恭的长者。
转眼间,田中禾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两年了。这些天重读他的作品,始知散文创作也是这位著名小说家留下的一座文学富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