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金堤河，萦绕着我丝丝缕缕的体味与念想。去年夏日，有幸重访故地。举目远眺，碧波粼粼，水草随风轻曳，一派柔和景象。抚今追昔，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

1974年夏，我初中毕业，正值防汛人手紧缺，生产队便派我支援堤防建设。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家乡常受水患侵扰，与黄河相伴的金堤河几成汪洋。金堤河历史悠久，据记载，黄河曾在金堤北段数次决口，危害深远，形成了终年不涸的老潭坑，以及周边连绵的沙土岗子。因惧洪水，沿黄一带的农家纷纷高筑宅基，村落地势高低悬殊。“大户人家居高坡，穷苦百姓低处窝”，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真实的写照。

那年，沿黄区域雨量异常充沛，防汛形势严峻，我们村30余名青壮年奔赴金堤防汛驻地参与防汛。达到首日，大家先搭起简易帐篷，将从队里摘来的茄子洗净切好，备好炊事。无油，便以酱油葱花炝锅，并蒸了小米饭。中午开饭，早已饥肠辘辘的人民吃得格外香甜。饭后，队长立即分配了任务：两人一组，昼夜巡逻，重点巡查堤坝迎水坡面，工段长约一千米，一旦发现异常，立即上报抢险。

我与20岁出头的应贵分在一组。夜深人静，只听到寒风呼啸，金堤河如咆哮猛兽，猛烈拍击着堤岸，涛声震耳。我们两人提马灯细细巡查，岸边树影摇曳，令人心生寒意。此时河水茫茫，邻村在堤外滩涂种植的谷子、玉米尽没水中。守坝的我们眼巴巴望着，却束手无策，唯有期盼水位早日回落至安全线内，然而汛情却持续紧张。上级动员时强调，金堤安危关乎下游华北平原安危，责任重于泰山，不容丝毫闪失。因此，我们巡逻时格外警惕，不敢有半点马虎。一日，瓢泼大雨骤至，气氛更加紧张，众人急忙归整沙袋、石料等防汛物资。忙碌中，雨水汗水交融，浸透衣衫，浑身冰凉。所幸雨停后，堤坝安然无恙。

数日后，一桩意外陡生波澜。附近的王营村在金堤河一隅筑了道小堤，意在保护滩地上的庄稼。洪水汹涌，小堤阻碍行洪，成了防汛隐患。经上级研判后决定清除，并通知了村里。施工队准备破坝时，引发了一些村民的不解。老支书随即语重心长劝导：“私事再大，也大不过防汛泄洪这人命关天的大事，阻拦便是大错。此地是刘邓大军强渡黄河处，当年乡亲踊跃支前，何等光荣！今日，咱老区人更须讲觉悟、明是非、识大体！”老支书一席话，情真意切，句句在理，众人无不动容。小堤顺利拆除，河道终归畅通。

还有一件小事令我印象深刻。一次，我与队长欲乘摆渡船至堤外镇上，购些常用药品及当时紧俏的“万金”牌清凉油，以解蚊虫叮咬之痒。船将离岸，忽见一中年妇女扛着半袋粮食，大汗淋漓、满面通红奔来。船家以满员超载危险为由拒载。妇女情急跪地恳求：“行行好！婆婆在堤外闺女家帮带孩子，住月余了，那边断粮，赶着送去！”几经央求未果，妇女拽住船沿不让行。船家情急下以撑杆戳其手。此时队长定睛辨认：“咦，这不是南邻村防汛队长刘二虎的爱人吗？”队长当即向船家求情：“她丈夫正坚守堤防，顾不了家。让她上船，我下！”言毕，嘱我速去速回，自己转身离岸。“兄弟，好人呐……”妇女哽咽难言。

升入高中后，我意外入选学校文学创作小组。那年冬闲，聊城地区组织大批民工，对金堤实施加高加固工程。借此良机，我们前往采风。工地红旗招展，劳动场面恢宏。人们扎围腰、裹头巾，棉袄敞开，分工挖土、装车，小推车、地排车往来如梭。新土填高后，需进行夯实。当时堤面多用石夯砸实，类同农舍打地基。石夯由数根硬木柱从底部固定住齐腰高的六棱青石，上系多股绳索。

夯土时，一人稳夯身，众人齐拉索，将石夯高高擎起又重重砸落。地面现出凹坑，连片即成实土层。此刻，家乡的夯歌便响彻河畔。夯歌作为劳动号子，内敛而蕴力量，沉稳中见活泼。初闻似孤寂低吟，茫然四顾；节奏渐疾，则如万马奔腾，千钧之势扑面。

夯歌或简洁明快：“稳着点呀，嗨哟！慢慢来呀，嗨哟！接着干呀，嗨哟！嗨哟哟哎吆吆！”或婉转诙谐：“姐妹三人香抹头，大姐梳个盘头簪，二姐梳个盖花头，到了三姐没啥梳呀，梳了个狮子滚绣球。吆喝喝，吆喝吆，吆喝吆嘿嘿胡吆，哎哟哟嗨哟哟哎呀呀嗨呀，嗨哟哟哎吆吆！”金堤河畔，夯歌不绝，唱得激昂，夯石起落；听得入神，和声回荡。我忙以笔捕捉这鲜活场景，记录厚重瞬间。

时光荏苒，岁月更迭。如今，得益于小浪底水利枢纽等水利工程的伟力，黄河温驯许多，收敛了暴戾脾气，顺从地服务于调水、治沙、生态保护，滋养沃野。金堤河排蓄自如，蜕变为秀美的观光长廊，金堤亦真正固若金汤。沿途，黄河公园敞开怀抱，笑迎八方宾朋。堤身淤地肥沃异常，所产地瓜、瓜果格外诱人，尤以甜脆香醇的“黄金大鸭梨”闻名遐迩。

悠悠金堤河，与黄河休戚与共，送走了昔日的惊悸、困顿与贫瘠，迎来了今朝的安宁、秀雅与丰饶，积淀下永恒的淳厚、欢欣与希冀。我，沉醉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