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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囊村的才旦
——黄河源三题之一

果囊村的才旦——黄河源三题之一

【字体:      】     打印      2025-05-29 08:57      来源: 黄河网  

风一吹,阿尼玛卿山就醒了。我也跟着醒了。

阿尼玛卿山高耸,像一位伟岸的父亲,把黄河揽在怀中。黄河从木拉寺安静地流进甘肃,没有一丝喧嚣,穿群山峻岭,跨过平坦的甘南草原,开始了它奔流到海之行。过木拉寺,柏油路到尽头,踏上起伏不平的砾石路,就进入了青海果洛。

河谷对岸的山腰上,草原盐碱化形成的沙丘,隐藏在翠绿的山峦之中。陡峭的山,被这条河冲刷了数亿年之久,嶙峋、苍老,仿佛与时间凝固在一起。盘山石路,一会儿出现在河谷,一会儿隐藏在悬崖峭壁中。拐过无数个弯,我终于看到了房屋,也看到横跨在河面上花久高速的黄河大桥。一群群牦牛,就像黑色相间的花瓣,零星地点缀在雪际线以上的山坡。

黄河在我身边流淌,高山在我身边流动。久治县的门堂乡,就处在前方的黄河右岸。门堂,藏语意为“药草滩”。可见,阿尼玛卿山脚下的黄河岸边,遍布着种类繁多的草药,不仅仅是高原稀有的冬虫夏草。

一夜的大雪,封锁了高原。天际之间,黄河两岸,银装素裹,一眼望不到尽头。大雪封山,人们足不出户,只有不畏严寒的牦牛,依旧在雪白的草地上踱步,时隐时现在矮矮的灌木丛中。冬季里草原上的希望,似乎都寄托在蠕动的牦牛身上。旅店里,寒气逼人,我蜷缩在被窝,实在不想出门。紧紧裹住被子,抵御着寒冷。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出发。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干净得像一块偌大的蓝色琉璃。山脊上,裹着厚厚的雪,此时的雪际线,仿佛跟我的视线平行。海拔越来越高,眼前的风景越来越美。从这里,我就要进入隐秘的阿尼玛卿山腹地。最早羌人在这里游牧,“河关之西南羌地是也。滨于赐支,至乎河首,绵地千里”(《后汉书·西羌传》)。后来,党项人、吐蕃人,以及蒙古人相继在这里生息。

从门堂乡往黄河上游,地图上没有路,我只能从果囊村翻一个垭口,往甘德的下藏科方向,再沿着黄河行走。果囊,意为“有黄羊的地方”,也是一个部落的名称。“矫健的骏马备上金鞍,英武的青年骑在上面。锋利的长刀别在腰里。”我想,曾经的果囊部落男子,就像藏族歌曲里唱的一样,长发卷曲,长刀佩腰,策马扬鞭在这片丰腴的黄河谷地,那是多么的威风凛凛。黄河在门堂,浑浊不堪,大雪融化后携带的山谷矿物质,汇聚而至,形成了红褐色的河水。

门堂黄河大桥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石头,被时光洗礼得圆润无比。每一块石头,就像一个希望的“种子”,藏民们把这些“种子”从河道里捡到这里,长成无数个希望。桥墩上随风起伏的斑驳经幡,像是使者,带着满心的喜悦,飘扬在滔滔远去的黄河上,“哗哗”的声响,荡涤在空旷的山谷中。

大久公路曾经是出门堂乡唯一的道路,花久高速通车之后,这条“大道”就破烂不堪了。刚进入门堂乡那天,我在街上看到了一群一群的骡子驼队,十分惊奇。我一直疑惑,青藏高原没有骡子,遥远的茶马古道也未经过这里,为何会有这样一个驼队,走进这人迹罕至的黄河源前行十多千米,路边搭有一个国家电网的施工工棚。我才知晓,施工队从四川大凉山专门运来骡子,给山上的电网塔运输施工物资。草原高山,为了保护生态,避免对草原的破坏,所以才用最原始的畜力运输。

似乎,在高原,一切还是原生态。但一切又必须是原生态。

忽然,天又阴暗了下来。阴云密布的天空,就像一口黑锅,笼罩着整个黄河盆地。又下起了大雨,雨打在背包上,“啪啪”直响,让我的心又焦灼起来。

我径直钻进工棚里躲雨。施工的工人师傅们正在休息。狭小的工棚,挤满了床铺,只能容得一个人侧身而过。肮脏的被单,凌乱地铺在床上,污浊不堪。发霉与汗臭的气味充斥在狭小空间的每个角落。一位大哥匆忙给我腾开床的一角,让我坐下。他们是高原的使者,更是空中飞人,为高原架起光明之路。他们大多来自青海乐都。施工班的班组长告诉我,门堂已经是三江源缓冲区,为了草原环保,施工要求非常严格。电线的塔基完成后,草皮有破坏的地方,要恢复生态,重新种草,保持原样。骡子就是这样从四川被带到果洛的。

雨正下得欢实,一道光劈开工棚的门帘,挤进来一个胖墩的藏族男人。男人叫才旦,20多岁,黑黝黝的皮肤,矮矮的个头,裹着彩色的头巾,异常健谈。

工棚租住的地方,就在他家的草原上。

这雨,一直下到入夜。我被才旦邀请到他家过夜。

才旦的家,类似廓庄式的院子,崭新、明亮。廓庄式建筑,在青藏高原,主要防止野生动物袭击。院子里打了井,饮水极为方便。这样的一幢房子,政府投资了20多万,才旦家出了几万,就可以搬进来直接入住。

才旦用牛粪生火,屋内顿时暖和许多。点牛粪用的是固体石蜡,石蜡在炉膛内,牛粪被瞬间点燃。在青藏高原,牛粪是冬天的宝贝,有了牛粪,便有了光,有了火。早些时候,牧民点火用嘴吹,后来使用了简易风箱。“铁管子上安了一个开了口的皮袋子,操作者坐在地上,用两脚夹住风箱,让袋口张大灌满空气,然后,突然将两臂交叉以一种特别的技法压住左脚,猛收袋口,被灌进后压缩的空气通过铁管流出。这个动作看似简单,实际上,需要相当熟练的技巧。初学者操作时,袋口收不好空气漏出,袋子胀不起来,风箱动都不动。”这是多隆在《彝藏禁区行》中记载阿尼玛卿山腹地藏民生火的情景。

才旦去赶牛,他只养了60多头牦牛,草场是承包别人的,每年要付1.8万元的租金。牛赶回了牛圈,才旦哼着曲子又回到屋子。他的父母在久治县城。孩子不到半岁,被媳妇带到达日县的娘家。只有才旦独自一人在山里放牛。我很惊异他家为何没有草场。才旦说,他家之前在山里,家搬到这里后,只能就近放牛。夏天转场的草场,就在黄河边,可能就是我要路过的地方。炉膛里的牛粪火呼呼地燃烧着,把我和才旦的希望同时点燃。才旦又忙着做晚饭,牦牛肉炖粉条,高压锅蒸米饭。牛粪火的火苗在炉膛里闪烁,极像一个人微笑的脸。

才旦普通话极好,这是在牧区很少见的。我们攀谈时,他说自己曾入狱4年,因抢劫被判刑。我看着才旦泛红清秀的脸庞,惊得张大了嘴巴。这个阳光年轻的大男孩,竟然隐藏着这样的故事。花久高速公路修筑时,才旦一伙抢劫了工程队一位老板的手机和200多元现金。那个时候,在牧区,打架、抢劫都是经常发生的事。

这样的行为,让才旦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为了适应监狱里最基本生活,他不得不向狱友们学习普通话。在黄南州监狱4年时间,才旦学会了流利的普通话。

我竖起大拇指,夸赞才旦的普通话好。才旦狡黠地笑着说,好不说,现在都忘得差不多了。在牧区,基本用不到普通话。我问他后悔不后悔抢劫。才旦淡淡一笑,有一些玩世不恭,然后轻轻地说,幸亏被判刑了,如果那个时候没有被制止,可能最后都杀人了,早就丢了命。我想起“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个故事,世间诸事的好坏,似乎很难分清。我想把这个故事告诉才旦,又担心他听不懂。时过境迁,数年过往,才旦已为人父,承担起了父亲及家庭的责任,不再是那个野蛮无知的少年。他的手机里,保存着儿子刚刚满月的照片。给我看照片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分明闪烁着爱的光芒,幸福无比。

才旦的卧室,陈列着一台陈旧的缝纫机。我好奇地问他:“你们家平时还会用到缝纫机?”

他说,是自己在用。在监狱的时候,学会了用缝纫机。有时间时,会给爸妈、媳妇、孩子做衣服。缝纫机连藏族女人都不会用,才旦却用得熟练自如。他拿出一件刚做好的羊皮腰带和一件婴儿的衣服,藏式花纹,里面缝着柔软温暖的羊毛。说到这些,才旦眼底已燃起灼灼火光,兴致勃勃地给我展示他精湛的手艺。

卧室的墙上,贴着一张藏语表。他说,可以教我藏语,藏语是表音文字,和拼音一样,记住了单个字,然后组合起来,就会说了,在牧区,就能和藏民顺畅交流了。瞬间,我的心底温暖起来,忘记了躺在身边的曾是个抢劫犯,他像我的亲人,像我的兄弟。

黑魆魆的夜里,我们两个不同民族的男人躺在一起,一直聊天到凌晨。炉膛里的火苗,像一把剑,高高低低地起伏着,映着我们疲惫的脸庞。屋外的风雨依旧,像狼一样哀号,刮得窗子嘶嘶作响。


作者: 扶小风    责编: 胡霞 范江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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