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书的乐趣

今年年初,我出了一本书话集,多是近年来读书与买书的记述,印制得很有书卷气,颇得我心。这本书出版后,有两种不同的意见,其中一种,乃是看到一个网友的读书笔记,大意是文章写得尚好,但所读所买的书,都是常见书,拉杂写来,有些平淡,颇觉可惜;还有一种意见,则是爱书的Lee,他是学经济的,却喜欢买文史书,与我同龄,又因我们同居一城,故而对我写的淘书与买书的记述很感兴趣,乃“心有戚戚焉”。Lee后来联系到我,又与我在网上聊了许多关于京城淘书的旧事,可谓志趣相投。对于前一位网友的意见,我是接受的,但我从来不把自己作为藏书家,也从不着意收藏珍稀的刻本,或者少见的珍本,更不会在拍卖场上一掷千金,因此我的那些谈书的记述,自然少有波折的故事。想来我从读大学开始买书,至今已近30年,从最初的乱买一气,到如今的有所偏好,始终是兴趣使然。故而,把我的谈书文章,看作一种聚书的乐趣,可能更为合适。正因如此,我与书友Lee的感受才那么一致。
我之买书,早年多留意名家的推荐。那时,我特别关注各种报刊的读书版面和栏目,也会细读一些书评文章,如果文章写得令我动心,则是要买上一册的。对于一些名家的推荐书单,更是特别留意。记得席殊书屋读书俱乐部的《好书》杂志有个“名家在读”栏目,邀请诸多人文学者分享他们在读的好书;还有《南方周末》的“秘密书架”栏目,几乎每期关注,这些都是我买书的参考。那时,互联网刚刚兴起,我常在“闲闲书话”“布衣书话”等读书论坛潜水,并关注电子刊物《读品》和《独立阅读》,各路资深网友推荐的好书,令我大开眼界,受益多多。我还留意过一些书店的推荐榜单,诸如南京的先锋书店,北京的风入松书店、单向街书店、万圣书园和上海的季风书园,他们的新书榜单,对我的购书选择产生了很大影响。有段时间,我几乎每周都会看万圣书园的新书介绍,然后根据自己的兴趣买书,往往不会失望。如今,不少读书报刊或论坛都消失了,有些人文书店也歇业了,但它们曾经对于爱书人的启蒙和读书趣味的培养,却是有益的。
当然,我买书的趣味,还有几个特点,我把其中一个特点总结为“汗漫游”,那便是读一篇自己感兴趣的文章,往往会循迹探寻作者的其他文章,如果也是很好,便会买他的书来读,甚至是一而再,再而三买其更多著作来读。这样一路漫读,采铜于山,也是收获多多。早些年在《万象》杂志上读过张宗子的几篇谈古典文学的随笔,乃是一见倾心,后来就留意起来,那时网络书店还不发达,终于寻到一册他的散文集《垂钓于时间之河》,是他出版的第一册文集。此后好几年,张宗子在三联书店出版《书时光》后,才为更多读者所知。我曾留意止庵的读书随笔,后来又读他的文集《插花地册子》,那本书一度成为我买书的参考书单。我买书的另一个特点,则是“涸泽而渔”,就是对自己喜爱的作家作品,各种版本都会找来,可谓不计代价。此类作家,我着意收集过汪曾祺和黄裳两位的各类版本,特别是他们生前出版的自编文集,乃是尽量收集齐全。我从这些自编文集中,可以感受到作家的变化,有些细微之处,只有在翻读他们早年的文集时才能感受到。
过去,我对好书搜购几乎是饕餮式的,后来逐步形成了自己的趣味乃至偏好。对于人文随笔的阅读,是我一直以来的爱好。这几年,我又缩小了买书的范围,基本限制在“一人、一城、一事”三个方面,一人则是与周作人相关的著作,一城主要是与北京城有关的文人笔记,而一事则是与书相关的文集。我喜欢知堂文章很多年,对他的文集收集比较用心。周作人1949年后出版的各种文集,几乎都有搜购,最欣赏锺叔河先生编选的一套四卷本《周作人文选》,以为最能体现周氏的“文章之美”;也很喜欢鲁迅博物馆编选的一册《苦雨斋文丛·周作人卷》,因其装帧设计古朴而冲淡,与周氏的文章风格最为契合。周作人日记我也是多处搜寻,大象出版社出版影印的《周作人日记》和《鲁迅研究资料辑刊》,以及各种期刊上刊出的日记,都极力搜求,还因此拜会了周氏的后人。直到不久前,看到联经出版社出版的八册《周作人日记》,乃是第一时间购得,可谓大大舒了一口气。对于知堂“文章迷”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大事。
我并不自视为藏书家,从收集周作人作品的各类版本就可以看出,因我至今亦未收集到周氏在1949年前出版的二十余册自编文集。这在藏书家看来,乃是不可思议的。但我以为,周氏作品的早年版本,已经有数个不同的版本可供阅读,这也是极有价值的,记得我曾在嘉德艺术中心的旧书展中,见到一册1937年3月初版、由上海宇宙风社出版的《瓜豆集》,小开本的红色精装本,书名由周氏题签,非常可爱。这对认识周氏也是很有帮助的。上海书店早年曾复刻过《谈龙集》和《谈虎集》,几可乱真。我也曾买过一册由香港脉望出版社复刻的《药味集》,颇为古朴清雅,就连衬页上的版权票也如艺术品一样。其制作工艺,可谓是“下真迹一等”。据说,日本出版业对于经典版本有复刻纪念的做法,当下我们还没有这个传统。我在豆瓣网上曾看到对于周氏文集的初版复刻本的条目,由周作人研究专家止庵先生主编,但似乎未曾面世。
我集藏周作人的资料,更注重两个方面,其一是关于周作人的藏书和读书。我曾根据《周作人散文全集》的《索引卷》中提到的书名去买书,但其中有一多半的图书无迹可查,或者是极为稀见,实在让人无奈,但其中也有乐趣。周作人对于《燕京岁时记》这本清人笔记十分喜爱,多次作文记述,我亦买来一读,后来发现此书还有英译本,系民国时期北京的法文书店印制,十分精美,尤其是插图,采录了《鸿雪因缘图记》中的部分画作,又有老北平的风俗年画、门神、剪纸等民间艺术作品,可谓相得益彰。法文书店曾出版了一批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精装图书,印量很少,均已一书难求。我收藏的第二方面,乃是对周作人文章的原载报刊的搜藏,这对于回到历史情境中认识周氏文章很有帮助。这方面我亦收藏不多,仅有《语丝》《古今》和《骆驼草》等小品文刊物的影印本。这些多是同仁刊物,乃是同气相求、志同道合,文章性情和作者趣味契合,水平亦是相当,可见现代小品文繁荣时之情景。
对于北京城的关注,一方面,源于这座城市悠久的历史文化,另一方面则源于这座城市的海纳百川,而我则侧重于收集历代文人对于北京城的记录。对于北京城的文人笔记写作,除了《帝景景物略》这样的名作之外,《日下旧闻考》《北平风俗类征》这类书也是我常常翻看的,我还关注对于微观地理的文人记述,因此每到一处,都会特别关注对其相关史料的收集。去岁我到房山的云居寺游览,购得一册内部印制的《房山云居寺游记集》,收录历代文人对于云居寺的记述,十分珍贵;还有一册《云居寺老照片》,特别是刊载在一些稀见期刊上的照片,很有价值。今年初春,我又去海淀西山的大觉寺,购得一册《阳台集》,乃是对于大觉寺的历史文化的记录,其中收录俞平伯、季羡林和赵珩诸等先生写的关于大觉寺的文章,读来皆有风致。而对于北京城的包容万象和海纳百川,我觉得不如在传统文化方面丰富它,所收集的集子也是参差不齐,但其中以北大燕园的记述最为有趣,可成系列,我已集藏了不少。
与书相关的作品,也是我关注的。过去很多年,我特别留意书话作品,那些买书、淘书、读书和藏书的记述,有见识,亦有性情,读来颇有身临其境之感,令人神往。这其中,谢国帧的《江浙访书记》,郑振铎的《劫中得书记》,黄裳的《榆下说书》,孙犁的《书衣文录》,以及唐弢的《晦庵书话》,都堪称经典;还有辛德勇的《蒐书记》,陈子善的《签名本丛考》,董桥的《绝色》,范笑我的《笑我贩书》,范福潮的《书海泛舟记》,韦力的《上书房行走》,潘小松的《书国漫游》,谢其章的《搜书记》,应奇的《听歌放酒狂》,汪家明的《难忘的书与人》,刘柠的《东京文艺散策》,等等,都是各具特色。当然,我还特别喜欢锺叔河先生编选的《知堂书话》,亦特别倾心谷林所写的谈书信札和读书笔记。他们的每一本书我都搜来读过,真是倾慕不已。近几年,我还着力搜购文人书法集,亦可看作另一种与书有关的作品,乃是别具风味。这个聚书的专题说来话长,也是有趣,可待另一篇文章来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