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上新疆
一大早醒来,院里已落了一层薄雪。我们见惯了能压塌房子的大雪,这点雪随着风东逛西走,像村庄里串惯了门的婆娘,在院子里是待不住的,也就没有了清扫的必要。
麻雀起得更早,密密麻麻栖在那棵冻干的鸡爪一般的枯枝上开会,像一树没来得及卸下的冻梨。它们发言热烈,神情凝重,似乎要作出什么重要的决定。我站在树下倾听了许久,总归是不懂鸟语,冻木了半边身子才悻悻离开。
王大一早起来张罗着为父母送行,他们要扒上火车从乌鞘岭出发到武威,再换乘客车去新疆投奔王二。长长的河西走廊都被冻得白惨惨、灰扑扑,像极了他父母缩在火车车皮里发青的脸。
王大袖着双手回家。他感觉自己穿着皮袄的胳膊在冷风里僵硬着,瓷器样脆。他在火炉边烘烤了好一会儿,还没有软乎的意思。估摸着火车还没有出发,他抱起一件厚实的军大衣急急奔向火车道口。
蒸汽机车喷出浓重的烟雾,正向道口驶来。车上的人和车下的人互相张望,在喧嚣里用眼神和手势交流着。等那节载着父母的货车驶来,王大举起大衣往车上扔,车上的人努力伸着手,“砰朗”一声,王大右胳膊接触到了冰冷的车皮,瓷茶壶摔断了把儿般,齐根断裂,掉落在冻硬了的道口边,挣扎般抽搐了几下。
王大一怔,伸出左手捡起地上那截胳膊细细端详,像捡起一截积雪压折的枯枝,然后缓缓向后倒去,父母惊恐绝望的面孔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王大的父母最终没能走成,在下一个车站他们哭天喊地地赶了回来。伤好后的王大焚化了那只陪伴了他多年的膀子,带着一管空荡荡的衣袖依旧忙活着。他不是壁虎,长不出新的肢体。三沟台的人习惯了他新的样子,很快就忘记了他曾经的模样。如今,王大左手把着方向盘,刚辍学的大女儿在副驾位置默契地帮他换着挡位,他把小三轮拖拉机开得飞快,“突突突”把尘土撇在身后老远。
去新疆的村民更多了。拾棉花,经营果园,种葡萄,能下苦力的人都活得很好。村庄冷清了不少,老鼠却愈发多了。老师和大人再三叮嘱孩子,见了红色粮食不要吃。那些鲜红的麦粒,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撒在屋子阴暗的角落,专等老鼠上钩。
村庄里死绝了猫狗。没有了犬吠,一片死寂。站在电线杆上“喳喳”报喜的喜鹊也好久不见了。人们都忙着打工、挣钱,也顾不上亲戚往来,喜鹊报喜给谁听呢?有一天醒来,无所事事的我突然发现,曾经在老树上聒噪不绝的麻雀,一夜之间绝了踪影。
麻雀的翅膀短小,我出生前它就在这个村庄的天空盘旋。闲着也是闲着,我决定出门找找,记得有几次,当遇到鹞子捕食时,它们还飞到我怀里寻求过庇护,应该不会飞得太远。
草房子里静悄悄的。往日,我一进门,那一房子的麻雀就扑棱棱从我头顶挤出去,聒噪了整个天空。老校长带我们栽下的那片小树林已了无生趣,安静得死水一般。再远,就是草原;再远,就是茫茫祁连山了,麻雀不会去那么远,它们喜欢亲近人。
铁路道口边,痴人李老汉披着毛朝外的羊皮袄,流着涎水,眯着眼睛,斜倚在土坡上等待他的羊群。被放养惯的羊群,吃饱了会自己回来的。李老汉每天下午都在铁道边的土坡上晒太阳,等着迎接他的羊群,就像过年迎接他出门务工的4个儿子。听说我在找麻雀,他把旱烟锅从满是花白胡子的嘴里拿开:“别找了,那麻雀都去新疆了。”
我笑了。李老汉活在梦里呢。麻雀小小的翅膀飞出村庄都不易,还能飞去遥远的新疆?它们去能干啥,种果子,拾棉花?
“我天天在铁路边,亲眼看到麻雀搭火车去的。一车皮一车皮的,黑压压都是麻雀!麻雀跟着人走啊。”
李老汉在一块碎石上磕磕铜烟锅,说得信誓旦旦。
那些年,我果真再没见过麻雀,一只都没有。想起王大丢了胳膊的那个早晨,麻雀们正讨论的是不是就是逃离村庄呢?人待不住的地方,麻雀也待不住。它们一家人热热闹闹坐着火车,又去了新疆的哪棵树上聒噪不休呢?
幸好它们有厚厚的羽绒,不至于在寒夜里,王大一样丢失一只翅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