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老的渭河迈着舒缓的步子，从容不迫地流过老家的门前。那时，我正站在天门山顶的观景台上，看百里长川和袅袅秋烟。这里地势高峻，视野开阔，是观赏渭川秋烟的绝佳之地。

渭川秋烟，是甘谷一幅古老的图画、一首悠久的歌谣，古朴飘逸，婉转悠扬。它充满人间烟火的味道和田园牧歌的气息，书写挥之不去的乡愁和悲欣交集的人生。

小时候，我常常赶着一群羊，去村后的堡子上，看一河烟波荡漾、两岸烟霭重重，看烟笼秋山、雾失楼台。雾起身的时候，一团一团，像棉花糖，乳白乳白的，先是来回翻滚，似乎在滚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快，转瞬间，整个河道都变白了。那景象，犹如一锅烧开的水，雾气腾腾；又好似笼罩着旖旎的白纱。平日里浊浪滚滚的渭河，此刻变得轻盈无比、婉约多情，像待嫁的新娘，水灵灵的。一些好奇的雾，离开河床，悄悄爬上岸、爬上树、爬到山腰。它们迟迟不肯离去，缠缠绵绵，难分难舍。雾里的辣椒，如一盏盏红灯笼，明明灭灭。地头的苹果核桃大枣，像要回家似的，毫不掩饰地笑着。草木柔媚起来，含情脉脉，风情万种。勤劳的农民，在山间收秋，只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雾越来越大。我的眼前，白茫茫一片，百里渭川，烟雾横生，气象万千，时而像转场的羊群，浩浩荡荡，从容闲雅；时而像波涛夜惊、万马奔腾，气势如虹，蔚为壮观。山根露了出来，但爬在山腰的白雾，蠕动着不肯再走，如流云，如炊烟，如无声的音乐，缥缥缈渺，低徊婉转，柔肠百结。眼前仿佛出现了海市蜃楼，亭台楼阁若隐若现，各路神仙出没其间。正感叹大自然的奇妙，一眨眼，雾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去了哪里。这一切，如捉摸不透的人生命运，如说变就变的人情世故。

橘黄的太阳跳出来，大地万物瞬间玲珑剔透起来。空气依然湿漉漉的，握一把，仿佛能拧出水来。雾水打湿了农民的锄头，打湿了草木的叶尖，也打湿了我的眉梢和心情。

一场雾，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而人生是什么，我茫然不知，一头雾水。

二

我一直认为，一个有古河的地方，就意味着繁华有根、兴旺有据、其来有自，风中飘扬着歌声，河中流淌着故事，烟霭中行走着先贤。

渭河是黄河的最大支流，也是甘谷的母亲河，它发源于甘肃渭源，少年的渭河游荡于鸟鼠山间。然而，当它听说东方有大海时，毅然呼朋唤友，啸聚大小溪流，呼啸着向东奔来。穿过武山后，从毛坪进入甘谷。秋日里的一场大雾，让它迷失了方向，裹足不前，停泊在朱圉山下。幸而山上有圣人伏羲。伏羲在渭水边仰观俯察，一画开天，顿时，天清地明，鸟语花香。于是，滔滔渭河，奔向辽阔，奔向文明。

一场雾接着一场雾。或浓或淡的雾里，一场又一场的风云际会，在历史的长河中次第展开，名人先贤纷至沓来，将军诗人接踵而至。伏羲走后，渭河病了，大禹来治。西三十铺鸡嘴处的朱圉绝壁上“禹奠朱圉”四个大字，至今清晰可见。因而，甘谷人把这段流经门前的渭河，叫作圉河或禹河。圉河是热闹而风雅的。姜子牙来到了渭河边，他在渭水峪峡口，直钩垂钓，没有钓来大鱼，却钓来了天子周文王，成就了君臣际遇的千古佳话。孔子贤人石作蜀东鲁求学归来后，在渭水河畔传播西周文化，淳教化，移风俗，渭河两岸文风习习，书声朗朗。老秦人率领八百子弟，从遥远的东海之滨而来，定居渭水之畔的毛家坪，在这里韬光养晦，厉兵秣马，留下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渭河风雅。渭河是秦人成就王霸之业的摇篮。三国名将姜伯约来了，他喝着渭河水长大，渭河滋养了他的灵魂和精神。他智勇双全，是后三国时代的“明星”。大唐诗人杜甫来了，他站在渭水边，看着眼前的渭水，吟出了“羌童看渭水，使客向河源”的诗句。此后，又走来了关西师表巩建丰，走来了陇右读书人王心如，走来了辛亥老人魏绍武。后来，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北上，曾五到甘谷，三渡渭河，为这条河流镀上了一层红色的色彩，也给这里撒下了红色的种子。

秋烟里的渭河，是陈年老酒，是古老歌谣，是传奇故事。

三

秋烟是大地的思想，是河流的思绪，是草木对草木的抒情，是高山对高山的问候，是朦胧的禅，是飘逸的歌，是意境深邃的诗。

袅袅的渭川秋烟，白似纱，轻似梦，绰约多姿，舒卷荡漾，灵动了广袤的原野，也灵动了庄严的历史。生过圣人伏羲的太昊山、坐着盛唐大佛的大像山、长着千年牡丹的天门山，漂浮在缓缓流动的烟霭里，仿佛海上仙山一般。梦境中，各路神仙纷纷走下山来，踏烟驾雾，去欣赏渭川秋烟之美。

秋烟之美，在于朦胧。烟雾弥漫之际、烟斜雾横之时，山朦胧，水朦胧，树木影影绰绰，农舍忽隐忽现，宛如桃源胜境。天门山顶的亭台楼阁，如同天上宫阙，缥缈、空灵、含蓄、委婉，欲拒还迎，欲语还休，禅意十足，奇妙又美好，神奇又神秘。

秋烟之美，在于飘逸。山间蜿蜒的小径，像杜牧的诗一样美妙；起起伏伏的山际线，像优美的旋律一样跌宕。一川秋烟，就是一首美妙的歌，起伏回荡，绵绵长长。

秋烟之美，在于意境。朱山苍苍，雾海茫茫。站立高处，俯渭川，瞰秋烟，山水壮丽、包容、静谧、和诣，风物内敛、含蓄、浓郁、大气，诗情画意油然而生。有“唯见长江天际流”的诗意之美，有“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画外之境，有“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空灵之韵，是一幅情与景相融合、人与自然相和谐的壮丽画卷。

渭川秋烟，是故乡的一个梦、故园的一段情、故里的一缕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