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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的遁隐术(中)

【字体:      】     打印      2024-08-22 16:37      来源: 黄河网  

泥石下的江河

“海枯石烂”经常是作为一句誓言出现。当真正发现海水枯竭、石头碎裂的时候,誓言不过就是一句戏言。

海有大小,海枯的事我没有亲自眼过,但这世上肯定有这回事。小时候,经常到山坡上去放牛,经过山崖时,就会在裸露的泥土里抠出一粒粒贝壳。儿时上学的乡村小学旁有个长满松树的小山包,我们叫它松林包。松林包是学校背后剑门山脉伸出的一道山梁,山坡上全是河里才有的卵石,卵石间只有薄薄的泥土,这样的土质,别的草木都难以生长,唯有松树长势良好。不知道什么原因,周围几十千米,只有这一面山坡上全是松树。老师说,这里之前肯定是一片海,直到海枯石烂,然后就形成了山,卵石就是最有力的证明。的确,我们经常看到河滩卵石成堆,漫山卵石的极少。

放学回家要经过一条小河沟,我们时常摘片树叶放只蚂蚁,看蚂蚁顺水而下。水一路流下,在石头间摆出各异的身形,映出天空的蓝天、白云,即使没有小鱼蹿动,我们对此都十分着迷。小河沟每到秋冬季节,基本就没有流水了,积在低洼处的水死气沉沉,水下是一层厚厚的淤泥。有时,伙伴们也找根棍子把水搅浑,然后再往石缝里面乱捅一阵,就在一边静静等候。不一会儿,一条条呛晕的鱼就浮出水面呼吸新鲜空气,这下,我们就可以紧紧地一把抓住它们。鱼背十分滑腻,一不小心就会溜走。抓到鱼后却没有地方放,要么在另一个水潭边用泥巴围一个小潭,把鱼放在里面,但这样很不安全,往往它们蹦跶几下就逃走了。我们都会采用另一种残忍的方式,在路边折根小树枝,最好是黄荆枝,把中间的树叶一捋,然后把光溜溜的树枝从鱼的鳃盖穿进去,从鱼嘴里穿出来,三五条小鱼穿在一起,然后把树枝使劲插入水潭边的泥土里,一串小鱼放在水里,它们不会跑也不会死。看时辰不早了,大家就提上一串小鱼回家。小河沟里的水是什么时候干涸的,这些河流是如何从水的绸缎变成一截截破布的,我们都不关心,只是这些可怜的小鱼却成为河流遁隐后的受难者。

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已进入嘉陵江边的县城上学。夏天周末的傍晚,同学都要下山到嘉陵江边乘凉。之前,看到嘉陵江江面很宽,也不知道水有多深。正好那几年嘉陵江梯级开发如火如荼,沿江不少县城都在拦水筑坝。听说,水坝全筑好后,人们就可以从川北深山中的广元乘轮船沿江下行,从重庆进入长江,到达上海,然后经过海洋就可以去世界各地。我们都梦想着能像教科书上说的“蜀鄙之僧”,买舟去南海,于是经常在教室外看山下弯曲盘山的江水,想象着嘉陵江上曾经过来过去的名人先贤。因为筑坝,江水被截断了,只有河心有十多米宽的水道,其余全是卵石铺满的河道。我们一个个坐在卵石上,辨认寻找有花纹的卵石,然后想象这些石头上的纹理。当寻找到一个个形状和花纹奇异的卵石后,我们便揣进包里带到学校,送给邻桌的女生。想不到,除了鱼以外,江底的秘密还可以通过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窥见一斑,心底的秘密也可以让石头知道。

我居住的川北深山,十年九旱。令人记忆犹新的,是小时候每年夏天找水的情景。村里只要连续两个月不下雨,人工水库里的水就会迅速下降,露出水库边几个大石头。再继续干下去,水库就只剩下一个“碗底”了。水库里的水脏,人们都不会去动。然而,热慌了的水牛、渴慌了的黄牛,都要挣脱绳子,穿过没膝的淤泥,到水库中心的泥水坑里喝水。有个别水牛不知道这水的金贵,居然直接卧进这个小水坑,还在里面翻滚几个来回,这水坑里混浊的水就调和成泥浆了。水牛其实也聪明,这样既解了暑,又把全身裹上了泥;既降温,又能防止苍蝇、蚊虫叮咬。水牛糟蹋了的水坑仍然对别的牛有吸引力,口渴了,什么也不顾,过来就翘翘嘴唇,埋头就喝。

与牛相同,我们这些上学的孩子。一放学,就提上水壶,漫山遍野找水井。学校是个乡村“完小”,远处的孩子们都住校,每周回一次家。干旱的季节,住校生都要自己找水蒸饭。放学后,三五个同学一路,带上水壶,跟同学到村里提一壶水吃一两天。学校有一个水井,天旱时,只剩一井底水了,也要把水打上来啊。只有一根软软的尼龙绳和一个小塑料桶或者塑料水壶,如何把水弄上来呢?小学课本上有一篇文章,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遇到一个长颈瓶子有一半水,聪明的乌鸦就往瓶子里面衔小石头,石进水涨,乌鸦就喝上水了。可我们面对深深的水井,又不能从井壁爬下去,咋办?有在井口直接把桶口向下摔的,也有在水壶上坠一块小石头的,总之,无论想什么办法,桶底与壶底都比开口位置重,放下去后,水就是进不了桶里、壶里。经过多次摸索,我终于掌握了用软绳和塑料桶打水的诀窍。直接把水桶放到水面上,然后猛使劲向一侧一提一松软绳,水桶就从水面一跃而起,一个倒栽葱扣在水面沉入水底,随后,一满桶水就被提上来了。可是,就是这“一提一松”的手艺,好多同学都不会,于是我就专门负责打水,其余同学就负责把水桶里的水倒进水壶。那时,经常遇到天旱,我们都养成节约用水的习惯。一半瓢水要先洗脸,再洗脚,最后还要喂猪或者浇花。洗碗也是半锅水,把所有的碗盘洗完,再洗第二次,与现在餐饮店要求的“一清二洗三消毒”一样。现在,看到孩子们洗碗时水“哗哗”直流的情景,倒不是心疼钱,而是心疼水。

有年到重庆,站在朝天门,却发现金沙江的河道里居然铺了长长的木板桥,一直铺到河道中心水面的高大巨轮上面。想不到,在我心目中浩浩荡荡、奔腾不息的长江,居然也会如此狼狈。

水利万物而生,当水从河流遁走的时候,一切生命就只得苟且偷生。为了生存,寻找水便成为硬功夫。

我们村里有两口老井,岩上岩下各有一口。现在细想,这两口老井都在山腰的西边,之间是曲折的山路,上下有三四百米,垂直高度也不会小于一百米。风调雨顺的年辰,岩下的那口井的水能涨到离井沿一米高,居然能高出井外宽大的排水沟底和大路。到了枯水季节,如果又遇上天旱,上下水井只剩水底。没办法,村里人便四下寻找新的水源。挖水井不是随便哪里都能挖出水来。村里派人到县上请水利局的工程师,工程师把我的村子观察了半天说,我们村子背后的那面山的岩石是向后山倾斜的,有水就渗向山背后的村子袁家岩了,我们村打不出来水井。这个工程师眼力真厉害,山背后就是剑阁县的地盘,那工程师肯定没有去过袁家岩。小时候,我每年都要到袁家岩走亲戚。他们村里的水不是在井里往上提,而是白天黑夜有手臂粗的一股山泉在往外淌,他们就用石头砌成水槽把山泉引到开阔地段,周围的人家都在这里提水淘菜。没有办法,我们村只得在村里水库的堰坝外的沟渠边挖了一个井,从水库底渗出的水也能暂时缓解村里的用水难题。

自从村里的青壮年一个接一个外出打工之后,村里的用水量迅速减少。我们村早年有50多户人家,每家都有六七个人,两口水井的水量全村人用非常吃紧。后来村里人少了,家禽也少了,牛猪基本不养了,只种点够吃的庄稼,其余开支都靠在外打工寄回。虽然用水量减少,但是岩下的水井似乎还是不见涨多少。或许,村庄随村民们老去的同时,水井也进入暮年。

春节的时候,遇到老家来的邻居,他说村里已经用上了自来水,是从山下的西河提到山上,然后一个村子一个村子把水管接过来,龙头一扭,水就直喷。村子里先是通了电,通了水泥路,现在又通上了自来水,还在路边安上了路灯,农村的确已经不是早年农村的样子了!可是,村子里的许多人都不在了,要么进了城,要么进了土。而且,村子外的西河不见了,县城外的嘉陵江不见了,水井里的水也不见了。或许,它们又在哪里准备下一轮桑田沧海。


作者: 彭家河    责编: 胡霞 范江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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