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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的遁隐术(上)

【字体:      】     打印      2024-08-15 15:53      来源: 黄河网  

隐藏进水里的水,如何寻找?就如在浩渺星空寻找一粒星子。

我在千里之外想起川北的故乡,仿佛自己正蹚过清澈的河水,水下光滑的卵石在胖乎乎的脚丫下“吱吱”乱叫,不时踩上一块青苔,一条冰凉的蛇便滑过脚背。父亲说,蛇不会在水下生活,于是我才不再胆战心惊……我就这样时常沉浸在另一个时空。有人说,只要能超光速运动,一切将会是另一番景象。我觉得,我的意念无疑比光速快,能否看到过去或者未来我不敢肯定,但是我已经看到了一条河流的成长或者遁隐。

湖底的河流

我只在六七岁时经过那条宽长的河流一次,后来似乎就没有后来了,因为那条河在我家乡已经消失。那条河叫西河,也叫西水,是嘉陵江的一条支流。

我经过西河那时,河面在三条山脉断裂处的谷底,河床很宽,水面只在河床中间一绺,水面下是大大小小的光滑卵石,水边是一直斜伸向山坡的宽敞光秃沙地,再向外就是长满芦苇和杂草的土坡。从这面山到另一面山,必须经过宽宽的河床,于是人们在河床上隔一步放一块大石头,跨着石头过河,这些石头叫跳墩石。跳墩石半截埋在河底,水面露出四五十厘米。跳墩石上面应该有石板铺的石桥,但每年夏天西河都会涨水,估计也没有那么多的石板和人力财力来反复铺桥,于是人们干脆就在跳墩石上来来去去。河边水清鱼多,看着一群群亮眼睛的小鱼一会儿在这,倏地又向另一方游去。我想,如果它们要从河这边到河对面,应该比我快多了,但是它们应该不敢,因为河水太急了。我经过河中间时,看到河水在跳墩石之间划出一条条细细的流线,我把小脚伸进去,水流便有力地把我的脚往下游扯。父亲一把提起我说,快走,不要在河中间耍。因为河道很长,河面很宽,只要上游洪水一来,在河中间的人根本跑不出去。在我们老家,一直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有人在梦中听到:“七个的八个,还跑了一个。”醒来后,他一直没有想明白这是个什么预兆,于是讲给别人听,也没有人说出个所以然。事后不久,消息传来,有村民过河割高粱,他们背着高粱走到河中间时,突然上游的洪水无声无息席卷过来,一行人转眼便被冲下跳墩石。这一行人不知道是舍不得高粱,还是吓得惊慌失措,洪水冲着背篼连人迅速向下游翻滚。岸上有人看到后,对着河中心大喊:“松开背篼,松开背篼!”不知洪水中命悬一线的人听到没有,最后只有一个人松开背篼,没在洪水中翻滚,被慢慢冲向下游,捡回一条命。这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梦中说的竟然是这事。此后,长辈就告诫我们,在过河前,一定要先看看河水,如果河水在跳墩石边慢慢上涨,千万不要过河,那一定是上游的水涨上来了。如果水面一上一下,始终在那个旧痕上晃动,就可以安心过河。

早年乡下修房立屋,都是立木结构。木架子立起后,上面盖瓦,下面用泥筑土墙,中间用荆条或者篾条编篱壁,河沙基本没有用处。后来农村建筑材料改变,用砖砌墙,用水泥和沙勾缝,这样的砖瓦房比立木房看上去高大洋气。那时,村民们修不起砖瓦房,只有公家或者学校能修砖瓦房。我上小学时,学校要在一个破庙的基础上扩建砖瓦房。修砖瓦房需要河沙,沙在西河边到处都是,当年也没有公路,于是学校便组织学生全部下河去背沙。不光有学生,还有老师、家长。从半山腰走到河谷底,一路几处遇到看家狗和地里的瓜果,给孩子们带来不少恐惧和惊喜。沙分干湿,色泽较深的是水分多的湿沙,这些沙装在背篼里不会从篾缝里漏出去。灰白的是干透的响沙,背上一走,细沙就会形成一股沙流不断往下漏,估计背不到学校就漏完了。铲沙的大人早知道这些,往往先往背篼里铲一铲湿沙垫底,再铲干沙。有些调皮的孩子偷偷铲几铲干沙背上就走,干沙边走边漏,背篼越来越轻,好像一个粗糙的大沙漏,当背篼里的沙漏得差不多了,学校也快到了。如今,不少小店里都卖几分钟漏完可以倒过来继续漏的玩具沙漏,而与当年那个把艰辛和童年永远漏走的沙漏相比,这些小玩具是多么不值一提。因为人多,老师对学生们管得非常严,这次下河,没有到水边,只是沿着山脚下的河沟走上走下,河沟里有不少留着水漫痕迹的黑石头和被水冲刷的沟壑,我想,如果我变成一只蚂蚁,这里的每一处看上去都是叹为观止的壮景。

山脚与山上植物都差不多,只是山下离水近,田地要多一些,一层层水田缠在山脚,像山时常变换的裙,秧田是绿裙,到了打谷子时就换成了黄裙。从山下往山上看,一眼望不到头。大家一路说说笑笑往回走,走一会儿就在路边的石头上歇息,或者找到路边的泉水,摘几片阔木叶,叠成勺子状舀泉水喝上几口,等累得快瘫下时,学校就到了。把沙倒在学校的教室里,抖抖衣服,再喝几碗凉水,大家顿时又生龙活虎起来。那时,山里的凉水都有滋有味,后来,我也喝过几次,可再也感觉不出当年的味道。小时候,父亲讲过一个关于朱元璋“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故事,是说朱元璋当了国君,食尽天下美食,总觉得没有自己落难时吃的残羹剩饭鲜美爽口。如今,不少人说乡下的泉水、井水味道不似从前,是不是也因为人们过上了好日子呢?近年来,村里不少人患病,取井水化验,结果是重金属严重超标,说这与多年来大量使用农药有关。看来,同样的味道变化,背后的原因真是难以预料。

我们每天上学要在学校与家之间来回4次。那时,一学期只学语文、数学两本书,也没有课外作业,课间和放学后就在教室背后的山坡或路边玩耍。到了周末和假期,还要到村外的山坡上放牛。放牛场在山嘴上,可以看到山下的河沟。放牛场对面的山腰修通了公路,一辆辆汽车从河边来来回回拉沙,说在山那边修大坝,要把西河拦起来。小孩子对大坝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躺在石头上看那些绿壳、红壳的汽车在公路上慢慢爬。听说,我们傍晚把牛赶回家后,那些汽车也不停歇,开着灯继续拉沙,灯光雪亮,可惜我们没有机会去看。

在我小学毕业那年,听说大坝已经修好,要下闸蓄水。陆陆续续有河边的住户往山上搬迁,我们把那些外姓的叫“搬迁户”。我们每个村子的男人都是同姓,如果有做上门女婿的,也要改名换姓。这个村子姓彭,叫彭家湾,对面村子姓李,叫李家湾,再对面村子姓蒲,叫蒲家湾,山那边姓杨,叫杨家山,山背面姓袁,叫袁家岩。每一面山都有自己的姓氏,但搬迁户不是上门女婿,他们的男人过来不会改姓。搬迁户慢慢融入了我们,村上开会有一些陌生姓氏的男人过来,班上读书也有一些口音奇怪的孩子,这些外族人进入我们的圈子,多少都还有些敌意。在我们之间的敌意还没有完全消除时,站在学校后的石头上就可以看到远处山下,西河的一小片水光亮了起来,偶尔也有船从河两岸来回,远远望去,一个黑点在水光上缓缓移动,仿佛金星凌日。当初水库没有蓄水的时候,从山这边到山那边,要走多少弯弯曲曲的山路,如今只要船直直一划,就到达了。船经过的路线,正是当年我在山下仰视的鸟儿飞行的路线。小时候,我想只有神仙可以自由飞行,现在看来,从水底向上看水面,船上的我们何尝不是在另一个世界呢?我们抬头望天,遥远的星际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我时常想起蓄水前的西河,现在它们到哪里去了呢?那些水还会不会在之前的乱石中流淌?湖面升起来,河流遁隐在水下,哪些是河水,哪些是湖水?水藏在水中才是一种不显山露水的大智慧。

西河上的大坝蓄水后,把曾经半山腰下的一切掩藏在水下,我估计,在我们这一辈之后,谁也不知道水下之前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如果谁再说起之前的村庄,会不会觉得恍如隔世?或许,正因为人生短暂,岁月无痕,我们才如此看重人间的古往今来,才会对脚下大地上的万物充满悲悯和怀想。估计没人会亲眼看到沧海桑田,能在偶然间看到高峡平湖,的确是人生的一件幸事。

如今,西河在我的家乡音讯全无,它已深深埋藏在13亿立方米的水面之下,这片水域叫升钟湖。山民们转身成为渔民,吃惯红苕、苞谷的肠胃已经适应鱼虾河鲜,耕田犁地的手艺被捕鱼撒网取代。深山老林变成水乡泽国,一水之隔,天地已经焕然一新。我的童年,已经淹没在湖水之下,岸边只是人到中年的回乡人。

寻找湖面下曾经宽阔的西河,打捞记忆深处的陈年旧事,慢慢明白,世间所有的人事,也如西河,都一直在静静地沿着自己的河道暗自流淌,哪怕我们没有看见。

我们能发现一条河的隐现,但不能妄言一条河的死生。有资料说,西河的源头一处在剑阁县五指山南麓,一处在江油县皇堂垭,二者在江油邓家坝合流,流经剑阁县进入南部县境后汇入嘉陵江,在南部境内200余千米长,是南部的母亲河。留意这段文字的人应该不多,这些地名也没有多少人考证。一天,我在“朋友圈”发现老友宋开华一行溯源西河,在江油市云集乡洗脚台村五指山半山腰的新龙洞看到一股涓涓细流在砾岩缝中静静流出,这位年近七十的老人写道:“我终于来到了我们的母亲河,西河的源头,我不信神拜神,只敬天地人,伟大的母亲河,我给您下跪了。”看到宋老先生在清浅的水边磕头,看到砾岩中粗粝的鹅卵石,我想,这些砾岩经历了多少风雨才实现沧海桑田?从这些砾石间流出的水如今又在哪里?又有多少水会像宋老先生那样重回源头?


作者: 彭家河    责编: 胡霞 范江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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