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之间凝风骨

苏州艺圃之妙,尽在一个“隐”字。打开手机地图,搜索“艺圃”,地址显示“苏州文衙弄5号”。这处园林隐匿于古时“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阊门脚下的一片旧民居中。
艺圃不大。好在苏州人习惯了“螺蛳壳里做道场”,园不在大,贵乎景深。只要空间布局得当,便能让人产生“方寸之间,穷尽变化”之感。造园者在曲折狭窄中寻求敞亮,于昏暗闭塞中探求豁达。经一番移花接木,小小“螺蛳壳”竟呈现出一派“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的大气象。
远山近水,无论站在哪个点,眼前总是呈现一幅绝妙的图画。池畔有湖石假山,横看曲径通幽,侧观崎岖险峻。绿植巧妙点缀在山坡上,四季都有繁花。住宅区分五进,沿中轴线自南向北依次为门厅、轿厅、正厅、内厅、楼厅(卧房),乃江南明式官宦宅第布局,层层递进,迂回曲折。
江南多雨,不知不觉,细如牛毛的雨丝便会打在面颊上。临池的延光阁现在改成了茶馆。进入茶室,选个靠窗的座位,点一壶新茶,自饮自酌,透过烟雨最能看清江南、读懂园林。
倘若把住宅区比为一首对仗工整的唐诗,那么,花园部分就是一阕句式灵活的宋词。度香桥,用一个“度”字,将乳鱼亭和芹庐小院连接起来。普通石桥通常是凌空的,度香桥则严丝合缝地“扣”在水面上,看起来不像桥,倒像是桥的影子。平平仄仄间,不落俗套地装着鲜活的“艺”字。此时此地,我的头脑里浮现出明代文震亨《长物志》里的话。其曰:“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构一斗室,相傍山斋,内设茶具。教一童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
有人说,园林虽美,可造园之人有玩物丧志之嫌。这种看法太过片面,苏州园林是优秀传统文化中人文情怀、审美旨趣的集中体现,艺圃便体现了其三任主人的浩然风骨、赤子之心。
艺圃的第一任主人叫袁祖庚。据说,袁祖庚是个天才,十四岁下笔如流,十六岁“郡院试俱第一”,弱冠高中进士三甲。之后,袁祖庚青云直上,不到四十岁便擢升浙江省按察副使,与戚继光在台州等地大破倭寇。
可宦海无常,因牵扯到一桩案件,袁祖庚被降级、削职,最后回到了老家。他在姑苏城西北“隔断城西市语哗,幽栖绝似野人家”之处,买了一块地皮,挖池堆土、叠山理水,营造了一个栖身之所,取名“醉颖堂”。从此,他大门一关,过起了隐居生活。
袁祖庚去世后,园子归了姑苏大族文氏所有。与少年得志的袁祖庚不同,文震孟(江南四才子之一文徵明曾孙)属于大器晚成型,年近五十方中状元。彼时,魏忠贤专权,文震孟胸中愤懑难抑,给皇帝上了一道疏,劝皇帝“亲贤臣,远小人”,结果可想而知,文震孟被逐出了京城。
回到苏州老家,文震孟将“醉颖堂”更名为“药圃”。药者“辟外气,和脏腑也”,自此,他两耳不闻园外事,一心捯饬院中花。
文家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不久后,清军攻占江南,文震孟的胞弟文震亨绝食而亡,文震孟的儿子文乘参加反清义军被捕,慨然赴死,其妻殉节。
没有人打理,艺圃日渐衰落。转眼到了清初,艺圃迎来它的第三任主人——明旧臣姜埰。姜埰性子刚直,因惹怒了崇祯皇帝,被流放到安徽宣州。贬谪途中,大明亡了。无奈之下,姜埰辗转姑苏,购得药圃,更名为“敬亭山房”。姜埰时时念叨着大明,敬亭山房的各处景致命名亦意味深长。比如,“旸谷书堂”的“旸”字带一个“日”字,和“响月廊”的“月”字合为“明”字;再如,“爱莲窝”,借《爱莲说》表明自己不与清政府同流合污……
园子,传到姜埰的儿子姜实节手中。园子名字改为“艺圃”。姜氏父子发誓世代不出仕,园主人这等凛然风骨,受到当地名流的赞赏。当年,一个小小的艺圃就像一个舞台,展现出晚明士大夫的群像。他们“马蹄车辙,日夜到门,高贤胜景,交相为重”,长歌于斯、哭号于斯。或许,只有在这里,亡国之殇才能得到暂时的慰藉。
光阴荏苒,艺圃的三代旧主皆随历史洪流而去。如今,斯园仍在,这座“城市山林”成了人们休闲游玩的好去处。
雨缓,茶凉,我起身离开座位。出门前,回看了一眼院落里的那架蔷薇,它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像极了一位阅尽人世浮华苍凉的长者,始终静守着园子的一茬茬光阴,等待有缘人来聆听它的故事、读懂它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