迭部的雨

1
迭部与我是亲切的,又是陌生的。10年前,在雨中,我的白马王子带我去扎尕那,一路走走停停,从不远的远方赶到迭部。
我在栖居房间的窗前摆了插在水杯里的野花,蓝的、白的、黄的,还有一朵是紫色的,它们开得热烈。那是我在雨中采摘的,冒着被“山神”看见的风险,偷偷把山野之美搬到窗前,也把他的包容搬到了迭部。
一滴滴雨中,我想映衬远道而来的真与灵魂戍守一方的诚实。
雨滴落时,我没有听他的话,不打伞,循着雨滴,在迭部闻着雨的美让心情信马由缰。
回忆一直雨滴一样,滴落在关于迭部的字里行间,那些云朵慢慢飘散,我没有给自己留影,我把光影留给了空。
我从回忆里把自己扯出时已经泪流满面,雨一滴两滴落,我擦掉泪水,把几颗咖啡糖与几根棒棒糖送给陌生的卓玛们,她们笑得腼腆,她们等着游客骑马。她们习惯了等候,习惯了追着游人问骑不骑马,如同我习惯了雨中的漫步,不打伞的漫步。
雨滴一颗一颗掷地有声,树叶哗哗作响。卓玛们给马背披上雨布,马鞍不能淋湿,因为雨会停,游客会一波又一波地抵达,所以他们习惯了搭上雨布又揭开的反复,习惯了雨滴的随心随性。
噼里啪啦,雨在顷刻间稠密。我把一位年长的卓玛叫阿姐,与她素不相识,她吃糖说,巧克力味,她也在用藏语说。我听到了巧克力,摇手说是咖啡。她重复“咖啡”二字,我闻到了一杯咖啡的苦。
雨停了,我要离开了,包里还有一根棒棒糖,是青柠味的棒棒糖,我给了手拿花绳给游客编花辫的小卓玛。她喊姐姐的声音一点也不胆怯,她的目光清澈,普通话发音虽不标准却好听。小卓玛不想要棒棒糖,她要编花辫,我硬把棒棒糖塞到了她的手里,她的目光中有失望,还有一些不悦,我忍住了买她几根绳子的冲动,我不是救世主,她也没有把我当作她的救世主只是路过的一滴水,落入泥土无影无踪的人。
缘分在反复,一个个遇见变得诗意又淡然,寒暄与真切交谈,都是在迭部传奇的短暂停留,一切意犹未尽又消失殆尽!
2
迭部的藏语意为“大拇指”,被称为是山神“摁”开的地方。
在迭部在山神“摁”开的地方,我的抵达带着魔性带着诗和远方的向往,无论怎样的抵达,都是对“大拇指”的仰慕,也是对雨喜欢的极致。
一年多来,我一直在冬眠。冬天过去了,忽然被暖到醒来,我的文字疼了我的心,所以在迭部的暖风里我醒来了,带着一颗颗红五星的热烈,把迭部的山水一遍遍洗濯。
我的秋天还在打盹,所以在盛夏当一回神仙,给迭部晚熟的青稞描眉画唇,也把灵感打扮一番,让绿着的一切更绿,那是爱的初衷。所以,在雨中,微雨或大雨中,我独自走着看着,不言不语,一次次一遍遍,直到眼角的青稞架爬满沉甸甸的诗句,我从一些忧伤里醒来。
燕麦绿着,也晃着牛粪的味道,和着田野盛开的牡丹,那不是牡丹,是马铃薯花,马铃薯花开赛牡丹,那是迭部的牡丹,是我的牡丹。
鸟儿叫着,在雨中的呼朋引伴或高歌更清晰了,也更真切了,我忽然泪盈于睫。
迭部女子的歌声响起来,我听不懂唱词,但我能从旋律里读懂,那一声声里泛着的都是爱。我盯着卓玛的藏袍,盯着她的绣花鞋,那些美里散发的一些不易在晚风里漾着光阴的针脚,细密里温婉着不甘与狂野。
扎西的哈达那么白,那是天上的祥云,一朵一朵是一个故事。
我想我能读懂雨滴的心事,一滴一滴,渗在青稞酒的清香里,酒曲里青稞俯身微笑,一粒粒饱满的诗句,是秋天原野上的鸟鸣。
3
阳光普照,温暖一个个旅人的疲惫,也轻轻擦拭云朵一次次的吻痕。
我的行走似乎很冷,像冬天的水仙,有些孤独有些怅然若失。有人说我沉静,那不是我,我是木愣愣的。木愣愣的步调都是哭红双眼的思念,一次次盛开,成一朵忧郁的格桑花,挑着我在迭部的前世今生娇艳无比。
在迭部在甘南,我允许灵魂沉默不语,我也接纳我是甘南人的疑问。甘南离我不远却又很远,说服或放飞自己游走,像一只蝴蝶一样飘在迭部的眼底。
我在梦里醉得一塌糊涂,醒来还咂摸青稞酒的甘洌与清香。酒是好酒,却不能饮也无法饮下,留给目光与文字慢慢抿一口或一饮而尽,都是对迭部最好的表达与恭敬。
雨水滋养的地方草木繁密,湿漉漉是迭部眼角的痣,是我的白玫瑰和我的牡丹花,美得恰到好处。
那匹白马在心尖上奔腾,所以我在心底轮流种植青稞或马铃薯,等雨落之前等风来后,把心事说给远山和云朵。
一位过路的藏族阿婆佝偻着的背影瘦小,消失如一个圆点时,雨说来就来了。我是路人甲,路过迭部时多想深情一些,我多想我的背影也深情一点,可是更多的是忧伤。
把我的背影留给迭部,那是仰望的背影,那也是一颗诗心找到家的背影。
微雨中,傍晚的炊烟摇着思念,我在村里游走,与青稞一次次言说我的忧伤。黑青稞要熟了,俯身与草籽与草喃喃私语,随时准备各奔东西。我听见青稞说,缘分多么奇妙,在自己的领地,眼睁睁看着草儿结籽,看着野喇叭花的藤蔓绕啊绕的,一绕一个故事,一绕一次痴缠,直到一场雪的到来!
我一个人走着,听着青稞的自言自语,听着盛夏七月的美仁草原飞雪飘飘,听着一片片雪惊艳夏日的飞金流火,听着与我无关又息息相关的标点符号,默默不语。
迭部的草木盛大如诗篇,洁白如一条亿万米的哈达,搭在甘南的颈项,也搭在繁密的绿野和云朵之上。
我陌生的路过依然陌生,泥土与粮食的粒粒深情在文字里被一一收藏。云朵在某一刻沉甸甸的,一如青稞的沉甸甸。
4
云彩大概听得懂甘南的秘语,也听得懂迭部的方言,所以当篝火燃起来时,锅庄舞团出火热与激情,不会跳的陌生人也扬臂甩袖,由着性子跳着迭部的锅庄舞。我看着,没有欢喜也没有悸动,只是坐在一旁看着。
看着就足够了,我要的简单。
夜色浓稠,黏糊糊湿沓沓,多站一会,花草的泪滴会跳入掌心,随意划几下,手掌摊开,满把的泪是诗人经典的诗句。
雨再来的时候,我又悄悄出门,踩着雨滴的心事,默默言说想念与压在心底的伤感。
一些青稞似乎还在春天,鲜绿鲜绿的,瞄一眼我哭红的双眼留给谢协村的山路。风依旧笑得嘎嘎有声,蜀葵一朵朵怒放,个头很高,伴着转经老人的目光,清亮又黯淡。不,没有黯淡,黯淡的是我。
薄雾轻纱一样笼着青山时,一只两只三只鸟鸣打开的清晨,我的目光又泛起一盏浓稠,在山的一侧在木栈道的阶木上眺望。一缕,一团,团团笼过山尖,忽而像泼开的一瓢水,把我的目光也笼住收紧,盯着心事翻江倒海,默默打湿目光打湿脚步。
青稞酒被风喝得高兴,但没有酩酊大醉。在迭部怎么能不喝酒呢?怎么能不喝青稞酒呢?怎么能把青稞田里绿着的青稞连根拔起呢?又怎么能让熟透的青稞一直生长呢?
那么让绿着的继续生长,熟透的收割磨面做糌粑,或等着酿酒。那一碗一碗的青稞酒可是幸福与祝愿啊!
青稞架安之若素,目光或深沉或柔和,悄悄读取我的过往……
5
在迭部的某个山坡或者板屋下,放任现场感与寂寞感成诗成画,享受山水拧出的特质,我想我是倔强的,我想我是难以言说的……
迭部的雨中,一个个灵魂在写生在采风,我泪流满面,悄悄擦掉泪水。
我无法觅得10年前停留的木屋,鳞次栉比、层叠而上的藏式榻板木屋那么多,我迎着经幡的飘扬,与山的苍茫和忽高忽低的天空对视,把思念嵌入扎尕那。
阳光斜斜地铺进,晨昏的林中村与林中景凝固的时光,静谧的心只想入眠,不想醒来。
那些石头是标点符号,是往生的字词句,是草书或楷书的横撇竖捺,桑烟升起来了,扭着腰身,飘向佛光明亮的深处。
我愿意被神女的眼泪打湿,所以在一场大雨中我依然没有躲避,淋着雨拖着湿漉漉的躯壳,任一切的伤归隐。
花儿与青草更绿了,油乎乎的,仿佛喝了酥油茶,浑身都是香气。
鸟儿在闲庭信步,模仿了山神的样子,有点高高在上,歌声兴奋,一声高过一声。
不听话的狗儿狂吠不已,那不是藏獒,藏獒不需要狂吠,它只要看一眼,时光在那刻是安静的。
那匹白马呢?那是我的白马啊,10年前还带着我在甘南的草地上奔腾,我却弄丢了,找不到了。那么多的白马,没有一匹是我弄丢的,我找了一年多也没有找到,只好把心底的白马翻出来说几句贴心的话。
牦牛的眼睛水灵灵的,好像刚刚哭过,眼角还有泪痕。那么美的眼睛,那么好看的目光,却有着隐隐的忧伤,我读得懂那些忧伤,如同忧伤读得懂我。
……
我忍着痛忍着没有掉下的泪水,在迭部的雨中离开。我的抵达与离开都是一粒青稞的抽象又具象的忧伤,那些花儿留下了,在等班车的到来时有可能被我扔了,散散的一地!
抵达与离开在某一刻生锈,迭部的文字墨迹未干,湿漉漉、油乎乎如一碗酥油茶,青稞酒是文眼……
编辑:胡霞 范江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