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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彩飘上泥屋顶

【字体:      】     打印      2023-07-06 17:55      来源: 黄河网  

我没见过自家小院是如何落成的。理由很简单,我就出生在那座刚刚建成的院落里。

那个时候院落还很年轻。黄土夯筑的院墙,土坯和木头支撑起一排“L”形房屋,新鲜的黄泥抹平了墙面屋顶,铺平了院子,多么奢侈。黄土垫道,净水泼街,皇帝出行也不过如此。简单的幸福,可能是缘于我还没读过“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这首诗,再想一想,好像又不完全是。

房屋对面,辟出一爿菜园,肥沃的黑土地里小白菜水灵着,突兀着两三株绽出几个凌乱花盘的向日葵,很有些凡·高的意味。这自然是我的杰作。母亲在一个春日翻地种菜,亦步亦趋的我随手撒下几粒过年剩下的生葵花籽,蓦然,就成了现在的模样。当初母亲便拦阻过,说天气冷,长不大的,现在又让我掐去多余的花盘。彼时的我不明白删繁就简,可坚持认为,乌鞘岭短暂的夏天,如果注定不会让这些向阳的花朵从容长大,那就没有一朵盛开的花盘是多余的。至少,它们盛开过。

一架木梯搭建在库房上。麦草编织的巨大草绳,蟒蛇一样一圈圈盘起来,组成一座中空的粮仓,里面盛满了燕麦。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为啥要把燕麦囤在屋顶上。问过母亲,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正是猪嫌狗不爱的年龄,甚至不用手扶着,我就可以“噔噔噔”攀上木梯,做些上房揭瓦的事情,再从土墙上跳出院外。哦,忘了,我家屋顶并没有瓦。这又有什么关系,全村的屋顶都没有瓦啊。

家里人见怪不怪,或许也是顾不上我。母亲正咬牙切齿坐在门槛上给尕姐篦头发。篦子是一种比梳子齿更细更密的梳头工具,蘸了水,能篦出头发里的头皮屑和虱子、虮子。尕姐是男孩子性格,早上梳好的小辫,出门一圈野回来,早让风拆开了来,一头凌乱的黄毛晃荡在母亲眼前,看着就来气。鬼哭狼嚎中被按着头狠篦一通,攥着一把扯下来的乱发气咻咻离开,尕姐眼睛红红,桀骜的头发服帖地归拢成两条油亮的麻花辫儿,终于恢复了几分清秀的少女模样。

一眨眼,她就噙着眼泪和我一起抱着后脑勺并排躺在了屋顶上。我摸摸她的小辫儿,又摸摸自己的短发,感觉自己头皮也火辣辣地疼。

大人一般不到屋顶上来,除非冬天用木质的推板把厚厚的积雪从屋顶推下去。他们理解屋顶的好处与孩子不同。

悬在屋檐下的柳条筐里,一对鸽子正在养儿育女,那黄毛雏鸽真是难看,见有动静就张大嘴巴讨要食物,填不满的无底洞一般。有土蜂在屋与屋连接的参差处掘穴筑巢,忙出忙进清理尘土。要不是担心把屋顶挖塌,我俩一定会细细研究下它们巢穴的构造,看看有没有铺着牛毛毡的热炕,鲜红的八仙桌子是不是还散发着油漆的香味。

屋顶上不知道何时长出来一大片辣辣樱子,这是不常见的。尕姐立刻兴奋起来,揪住樱子一把就拔了出来,胡乱擦擦泥土,塞进我嘴里。细细咀嚼,有一点点微辣,回味又有点淡淡的甘甜。泥屋顶给予尕姐的好处很多,比如这天的辣辣,比如冬天的冻土豆。尕姐会在冬天把煮熟的土豆偷偷储藏在屋顶的角落里,松鼠一般。等哪天记起来了,再取来啃,冻干了水分的土豆硬邦邦的,平日里寡淡的味道凭空出现丝丝甜香。

雨季来临之前,泥屋顶上照例会抹上一层黄泥,就像那些土蜂,整日修缮巢穴,这一般是父亲的工作。他在祁连山深处挖金子,多久没见过他了?一年,两年?如此想来,辣辣才有从容生长的机会。

兴奋起来的我们在屋顶上“咚咚咚”地跑,这是不被允许的。尘土落下,打得报纸糊成的顶棚沙沙作响。果然,母亲的怒骂声响起来了。我俩相视一笑,抱着后脑勺惬意躺下,看那白云从东北边的大山里生出,一点点飘向村庄的泥屋顶。河西走廊最东端这个小村庄,正处在一个小盆地里。云彩很快就铺满天空,再不能躺在屋顶坐井观天了,经验告诉我们,雨水马上就来了。

收拾掉院子里晾晒的衣裳和煨炕用的羊粪马粪,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了屋顶上。暴雨是不怕的,一会儿就过去了。最怕的是阴雨天,一下就是好几天。用母亲的话说就是,这老天尿水子不断。还在地里的庄稼会在这样的雨天重新发芽,祁连山深处父亲的日子也不好过吧。母亲多少有些愁苦。

雨天停电似乎是常有的事。看不了电视的遗憾被几本翻烂了的连环画稍微弥补了一阵子,再翻,就索然无味。我们几乎能背下去每个故事。可能是共同读过的《小妇人》带来的启发,姐弟仨借着蜡烛跳跃的火焰,钻在一条被子里面,叽叽喳喳开始编一个新的故事。

“弟弟赶着羊群去山里放牧,他想着找一处更加肥美的草地。不知道走了多久,天黑了下来,面前出现一片黑森林。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森林里很多双绿莹莹的眼睛正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和他的羊群。”

每次开始编新故事,都是我起头,主要人物自然是弟弟。

“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睛,是一群饿了好几天的大灰狼,看见送到嘴的食物,哪能放过,张牙舞爪扑了过来。”尕姐编不下去了,眼睛瞥向躺在旁边的大姐求助。

我虽然很会编故事,才上一年级就能用讲故事的方式赚来女同学一两粒珍贵的水果糖。

正上五年级的大姐,更是编故事的好手。她好看的大眼睛盯着报纸糊成的顶棚,再不需要我和尕姐接龙,故事如水银泻地,徐徐展开:“狼群开始撕咬一只羊羔,弟弟哭喊着奋力甩着牧鞭,狼群开始嘲笑他的无力。远处闪现出火光,两个姐姐举着火把赶来。他们协力点燃松枝,把怕火的狼群赶开。”

“这时候,雨开始滴落下来,越下越大。火焰开始变小,不远处的狼群又开始蠢蠢欲动。又冷又怕的弟弟抱着死去的羊羔开始哭泣。这时,大姐不再隐瞒身份了,其实她是个有高超法术的巫师。只见她挥舞牧鞭啪啪作响,那逐渐暗淡下去的火堆突然间光芒万丈,点燃了头狼的皮毛,空气中充满了焦臭的味道。狼群吓破了胆,夹着尾巴仓皇逃窜。”

“看着冻得发抖的弟弟,大姐叹一口气,随手一挥,死去羊羔活了过来,从弟弟怀抱里逃开,咩咩叫着去找妈妈。烧死的头狼皮毛瞬间脱落,变成一件柔软漂亮的大衣,被姐姐轻轻披在弟弟身上……”

正听得入戏的我突然被大姐掖了掖被角,似乎真披上了一件温暖的狼皮大衣。屋顶上细雨沙沙,睡梦中,似乎有雨丝落在脸上,冰凉冰凉。

天明醒来,雨一夜未停。未加维护,再加上姐弟俩整天的折腾,那座带来无数乐趣的黄泥屋顶再不能遮蔽一家人了。丝丝冷雨,锲而不舍地泡软了屋顶的黄泥涂层,被困的虫豸开始寻觅出路。拔过辣辣留下的细小土坑,掘过又放弃了的土蜂巢窠,脚步“咚咚”跑过的印迹,再耐不住雨丝的侵袭,纷纷败下阵来。只有报纸糊成的顶棚,鼓胀如肚皮一般,朝下凸出一片洇湿的无奈,承受着自己生命本不该承受之重。

我们找来盆盆罐罐,接在报纸膨胀处,拿筷子一捅,一股带着扬尘味儿的黄泥水倾泻而下。不多一会儿,火炕、桌椅、地面,到处都是盘盘罐罐和水声叮咚。

那雨,连下四天。

水帘洞里坚持了三天,躲无可躲的一家人借宿在邻居家里。邻家婶婶善采野蘑菇,这样的阴雨天,或许只有她和蘑菇是欢喜的。她能采到更多的蘑菇,蘑菇也不怕雨,它们个个打着伞呢。晚餐是蘑菇炒青椒,就着大米饭。那种蘑菇长在灌木丛中,村里人平时不怎么吃它。那天,我吃了两大碗。多年以后,偶遇一位研究真菌的教授,才得知了它的大名:荷叶离褶伞。名字和味道一样美。

雨停了的第二天,得到消息的父亲风尘仆仆赶来。看看沼泽般的院落,狠狠抽了几支烟后,很快他就舒展了眉头。他没告诉妻儿自己苦心经营两年的金窝子被水淹了,趁着天气晴朗,呼朋唤友,张罗着给屋顶上房泥。

这座小小的村落,正处在青藏高原、内蒙古高原和黄土高原携手相挽处,就不缺上好的黄土,细腻、柔和,连长城都是用它夯筑的。当然,最大的优点是,它不用花钱啊,有力气挖来用就是,黄土就是这么大气。

手扶拖拉机发动了,“嗒嗒嗒”冒着烟圈。男人们运来黄土,掺进麦草和水,穿着齐膝的雨靴跳进泥浆里开始和泥。麦草和麦草手拉手给了黄泥劲道,几千年来,它们一直这样相爱相生。

邻家婶婶的小儿子,拉着一辆父亲给他做的木头卡车,在院子里边玩耍,边“嗒嗒嗒”模仿着手扶拖拉机的声音,玩耍了一天。那时候的我想象不出,多年以后,正读大学的他抑郁了,闷闷回到村子里,精神越来越不正常,见人就要烟抽。反倒是邻家婶婶,没见得老多少,还是在一个又一个雨季里,采摘半院子的蘑菇晾晒着,仿佛那些蘑菇是她的孩子,走到哪里都能让她找寻到。

屋顶上了一层新鲜的黄泥,雨水再无缝隙可钻。破损的顶棚糊了新报纸,散发着油墨清香。我和尕姐在那个夏天的末尾,继续躺在泥屋顶上看云彩。突然就萌发奇想,那些雨水做成的云彩,和着父辈的汗水,拥抱着麦草内化在黄土里,此刻,不正是身下庇护我们的泥屋顶吗?

编辑:胡霞 黄璐琪


作者: 张宗文    责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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