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岑参的一首诗说开去

我们今天要说是岑参的诗《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但要说明一点,我并不对此诗做解读,只是从这首诗说开去,解说唐代的格律诗是怎么摆脱了诗对人的身体性的依赖,而自觉走向了纯粹的语言的艺术。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王之涣《凉州词》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王维《使至塞上》
这里,我给大家展示的诗句,都是唐代边塞诗中的名句,且大体与北国的黄河有关。这些诗大家耳熟能详,而且都可以感受到其中的动人之美。大漠、长河、残阳,这些诗句历经千年风霜、岁月磨砺、时代变迁、生活变化,直到今天依旧保持着强烈的感染力。
边塞诗起于何时
在唐代诗人岑参的《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王昌龄的《出塞》、王之涣《凉州词》等诗句中,可以看出基本上是边塞诗,大部分是驻军边塞的诗人所写的,也有极个别的不是,比如杜甫的,他只是站在边塞的那样一块儿地上,或者当时在边塞的心理感受,他不是边塞上的军人。
那么,问题来了,边塞诗起于何时?
记得我们在读《诗经》的时候,曾经专门讲到过《诗经》中的一首边塞诗,它被公认为是中国的边塞诗之祖——《无衣》。但《诗经》中不光写了在边塞打仗,还有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也涉及充军的行为和军人。由此,又引出一个问题,这些诗尽管都是军人写的,但是有人写了边塞,有人没有写边塞,该如何区分这些写战争的诗呢?
古代有很多写到战争、写到军旅生涯的诗作,有人把它叫作“军旅诗”,有人把它叫作“边塞诗”。我们在读这些诗作的时候,应该有专家去分析一下什么是边塞诗,什么是军旅诗?也就是说,军旅诗和边塞诗要有所区分。
个人认为,军旅诗肯定与战争有关系,但是有的也与军旅中的人有关系;而边塞诗,可能跟军旅有关,也可能与军旅无关,主题就是边塞,那种遥远、苍茫、雄浑、寂寞,以及在远方对故乡的怀念,等等。
就边塞诗而言,好像唐代之后,基本上就烟消云散了,最好的边塞诗是唐代的。汉代尽管也有边塞诗,但没有很有影响力的作品。
边塞诗的兴起,或许跟唐代这个大国与黄河上游部族之间的矛盾冲突有关系。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汉代这样一个大国与它周边国的关系,特别是与少数民族各国的关系冲突也是很厉害的,那么为什么偏偏是唐代有这样冲突非常厉害的边塞诗呢?而且在唐代的边塞诗中,往往针对的就是大单于,对象非常明确。直到后代,还称那些北方少数的马上民族为“胡”,如“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好像这种冲突是当时国与国之间的主要矛盾。
那么,这是谁与少数民族的矛盾呢?应该是大汉民族。就是说,那个时期边塞诗的兴起,虽然秦代就修了长城,汉长城、唐长城并不明显,但明长城很好。尽管如此,总体就诗而言,还是唐代的边塞诗最有影响力,而且一直作为一种审美的对象,引起后人强烈的反响。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依我来看,我们千万不要直接把诗当作真实的历史来读。诗可能给我们提供了最真实的历史,而且给我们提供了最真实的历史的细节。但是,当我们读诗时,诗不是用历史来感染我们的,而是用诗情,用诗意,用诗中超越了它原本的价值和意义来感染我们。
这就是说,我们在读这些边塞诗的时候,或者是读其他诗作的时候,千万不要上当,不要以为作者写的边塞,表现的就是边塞,或者他写的就是儿女情长。其实不然,作者往往超越了自身,其中存在着“自然的转喻”。从这些边塞诗的精神指向中,我们看到的应该是一种充满蓬勃之气的大唐精神,一个心怀建功立业之志的大唐志士形象。他虽在战场,但并不真的尚武,而是崇尚和平安康的万古基业,崇尚一种健硕雄伟的人的精神。
这个“自然的转喻”是由后人不同的阅读环境来引出的。当然,诗句要能够提供这种转喻的可能性。
基于此,我们转向诗的审美中“感染我们的审美力量到底是怎么产生的”这个话题。
诗的审美中感染我们的审美力量是怎么产生的
这个问题,可以从两个方面来探讨:一个是转喻,一个是节奏。
所谓转喻,其实非常难说清楚,它往往是由自然的物质的形象,转化为人文的一种思想、含义,以及审美感受。也就是说,它是由一种自然的、物理的现象,转化为一种人文的、哲学的命理。
比如在我们豫东,我小时候经常给人家写春联,当时的生产队有个车屋,用来放大车的,就是过去农村朝地里运东西的太平车。车屋是我们小朋友玩捉迷藏的一个好地方,那里也是小朋友们喷“大江东”、讲故事的地方。每年春节,那个车屋也要贴一副对联,这副对联就是由“远近通达道,进退过逍遥”这10个字组成。
这副对联有很强的民间知识分子、“民科”的味道。这些字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带“辶”的,都跟行进、行走有关系。比如,远和近,这是指的里程;通达,指的路途;道,当然是路;进、退,指的行进;过,指的行进的过程;逍遥,指的是结果。
这副对联贴在车屋两边的破墙上,它就指的车与行走。有车的行走,车什么地方都可以到,不能坏了,不能破了,要能到达我们要去的地方,不管远近,都能够到,都能够达,这就是我们平常生活中的一种态度,就是我们行走的一种态度。
这副对联被我发到朋友圈后,安徽的一个朋友,也是一个写作者,就给我在微信上留言,说:“我们那地儿,这副对联不是贴在那个车棚里、车屋边,而是贴在寺庙的大门儿上的。”
这个朋友给我提供的这一信息,让我突然发现,自己对这副对联的理解太浅薄了。它贴在寺庙的门儿上,马上,这副对联的原意就发生转移了,它有了隐喻的意义。如果贴在车屋的门上,那它的对象的价值与意义就是行走,就是车行,车好、路要好。但是到了寺庙(寺院),我们突然发现它的意义发生了转化,也就是说,它有了隐喻的意思。于是,就想到,这副对联可以隐喻我们的人生:远近通达道,进退过逍遥。这不就是一种人生态度吗?这不就是一种人生的理想吗?这不就是一种人生的至高境界吗?
站在车棚前读这两句对联的时候,我们面对的是物理的现象、物理的世界,而我们站在寺庙的门口读这副对联的时候,面对的是精神的世界。如果前面我们读这两句对联的时候,是把它作为诗来读,那么我们读的是诗的表象;而我们站在寺庙面前来读这两句对联,尽管我们仍然把它作为诗来读,我们读的是诗的内核和内在精神,读到的是诗暗示的哲理。
而由物理的现象,转化为人文的精神,是怎么发生的呢?是由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体会,由个人经验与诗的这种情况描述,与它之间所产生的一种化学反应。当然,这跟我们的精神世界是否宽广、是否高远有关系。
这,就是转喻。我们把这个转喻再反过来去看、再去读这些耳熟能详的边塞诗句,是不是也可以来一次由物理世界转化到精神世界的一种转移过程?如果能转移一下,是否能够从那些描绘着物理世界的景观中体会出高远的、深层的,或者是其他方面的精神世界的一种境界?其实,完全可以。这就是诗为什么能够长久、为什么与哲学可以并存的原因。
那么,我们从唐代的这些边塞诗中,也完全可以读出唐人的那种精神境界。它不是说唐人的军旅生活怎样,而是唐这个时代的精神在边塞诗中的体现,是那种昂扬的、苍凉的,而且是高远的一种精神境界。
过去,我们曾给大家说过,生活就是粮食,诗就是酒。那么,今天就把这个酿酒的过程,通过破车屋的这副对联,给大家做了一番解读。我也期待大家能从这种解读中,体会出更多的有关诗的审美的一种法理、一种方法,因为我们读一首诗,其实要举一反三才更好。
反过来说,如果一首诗不能让我们产生更多的联想,或是不能让我们产生哲学般的共鸣,那么这首诗可能是单薄的。当然,诗的丰厚与单薄,不在于它表现词句是浓墨重彩,还是轻描淡写,而是它骨子里所蕴含的精神,有没有从“道”的意义上的一种结果。
有关诗的节奏
在以前读诗的过程中,慧敏讲到乐府诗的时候曾经说过,有两种不同的“乐府”:一个是有音乐的乐府,一个是无音乐的乐府。既然都是乐府,为什么有带音乐的乐府,有没有音乐的乐府呢?
再一个,古月在给大家说岑参诗的时候,提到《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这首诗在句法上有很特殊的形态,除了第一节是两句韵,其他的诗句都是三句一个韵,而这种三句一韵的格式,在唐诗中并不多见,在宋词里面有,在以后的曲里面有,但是在诗里面是不多见的。
此后,我们还会遇到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格律诗。为什么诗由开始的不太讲究格律,慢慢地它不仅超越了音乐,特别讲究格律,平仄、对仗,以及韵律,还讲究起每首诗的句数了呢?归根结底,这还是节奏和音韵的问题。
前面我们讲到诗的欣赏,一个规律性的东西就是我们要从诗所描绘的物理的世界中走出来,要从物理世界中读出它的人文的情思,这是一个由物理空间走向精神空间的审美过程。那么,有关诗的形成形式,有没有一个从物理空间的开始,走向一种纯粹的精神空间的过程呢?
是我的发现,也不是我的发现,事实就在那摆着,只不过大家没有太多去说而已,可我还是希望大家可以受启发,但是不要引用。因为我还是没有资料来源的,也就是没有信源来支持、支撑它。如果说我们遇到一个学术问题,必须找到可支撑的信源,很可惜,我过去不是做文献学或古代文学的,我是从当代文学的角度、从人文的角度去看古代文献中的一些问题,那我的缺陷就非常大。一种有缺陷的观念可以引起大家的争鸣、争议,但是不必引用。
过去,我讲过,诗的形式是在有限的时空中产生的。所谓有限的时空,就是一个是台,一个是场。台,在祭台上,祭台就是过去祭祀的那种高台;场,在场面上,比方说在厅堂的一个场面。
无论是在这个高台上,还是在场面上,当时的诗是三位一体的,就是“诗、乐、舞”三位一体的,这就是最原始的诗,也就是它产生的渊源。这种渊源,到后来发生了很多的变化。
我这种说法是从发生学和人类学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从发生学的角度来说,诗发生的时候是三位一体而不是独立的,那么,这跟最原始的人的劳动、人的社会生活状态是不是有关系呢?
过去,学者们在探讨审美的时候,曾经有人说,审美是什么呢?审美是人的审美。审美既然是人的审美,我们就要研究什么是人。那么什么是人呢?马克思主义的学说,是劳动创造了人。
劳动创造了人,就涉及劳动与人的关系。那么就涉及什么是劳动?最初的劳动,那个创造人的劳动是什么样子呢?根据人类学的发现,人类学对于这个古代劳动力的一种探讨,包括马克思主义的人类学,也包括其他阶层的、阶级的,其他的人类学学者,像弗雷泽,像其他一些学者去探讨的。最原始的劳动其实是和宗教连在一起的,就是说那时候的劳动,有很强的宗教的渗入,宗教的渗入以“巫”,也就是巫术来体现。而当时的劳动应该是“巫术、宗教和劳动者”三位一体,那么这三位一体集中在什么地方呢?就集中在人的身体上。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三句两句讲不清楚,但有一点,最早的巫,表述者就是人,是人扮的,是人做着巫的行为,这种巫的行为又在劳动中来体现,比方说,舂米、舞蹈、祈祷,所以说这种劳动是跟精神的宗教、跟实用的巫,以及宗教的巫是连在一起的,与人身是分不开的。
那么,这种三位一体的劳动,跟我们所说的诗的产生,诗的三位一体——舞、乐和诗,反过来说,与“诗、乐、舞”三位一体,也是有着紧密的对称关系。
那就是说,最早的诗,是由人,通过人的劳动,就是舞,伴随着乐,宗教性的乐,用语言,用他的声给表现出来。这三者难分难解。但是,就从《诗经》里面的诗,我们可以看出,这三者是在慢慢走向分解的。如同把最原始的宗教、巫和劳动放在一起,三位一体慢慢转化为纯粹的劳动,宗教的性质和巫的性质慢慢离开,人开始进入纯粹的劳动,就是这样一个过程,诗也有这样由三位一体的身体性的诗,转化为纯粹的语言性的诗。
这个转化过程中有几个环节。如果说第一个阶段,是“诗、乐、舞”三位一体;到第二个阶段就是“诗、乐”一体,“舞”首先分离了出去;“舞”分离之后,剩下的“乐和语言”就是诗,二者构成了诗的基本形态,但这个时期还没有离开人身——人的物理状态的身体,就是由歌者来表现诗。
到了后来,乐府有带音乐的乐府和无音乐的乐府,到无音乐的乐府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出来,无音乐的乐府,歌者就不存在了,也就是诗对身体性的依赖就不存在了,它只在诗人的语言之中。
我这里就把三个阶段给分开了。第一个阶段,诗、乐、舞三位一体,主要依靠的是巫,舞者的身体来表现,都承载在他的身体上。第二个阶段,乐和歌放在一起,它的承载者是歌手,以及谱和词。第三个阶段,谱就不存在了,它只有诗,即只有语言和文字,那就类似于我们所说的纯粹的劳动。这时,诗从宗教的舞和“泛宇宙”的乐中剥离出来,成为一种纯粹的文字。而这种文字,它所追求的,和前面把乐和舞放在一起的诗,它们之间审美的差异就非常大了。
前面的诗的审美,如果说还有很强的物理的、身体性的依赖,到了唐诗时期,特别是到了格律诗时期,它的审美依赖的最主要的元素就是语言的节奏和韵律。
这个时候,我们可以看出,节奏这个问题,也有几个发展的阶段。首先,最早的节奏,是与身体性、与物理的节奏有着直接关系,它来源于物理的节奏。
到了乐府时期,物理的节奏慢慢开始退化,人类语言自身的节奏开始产生,但是,它还没有进化完美,依旧对物理节奏有所依赖。
到了格律诗时期,物理的节奏全部消失,而只依赖于人的情感的节奏和语言的节奏。至此,诗自身节奏的审美的自觉才得以完成。
这就是说,为什么古代的诗人对格律诗的格律要求得那么严谨,这种严谨其实是对审美要求的严谨。
而到之后的词和曲,节奏获得了更充分的自由,也就是说,使诗的节奏、诗的审美获得了更充分的自觉与自由。
综上所述,也就解释了岑参的这首诗为什么三句一韵转韵那么自然。不难看出,岑参在对诗的节奏的把握上,已经达到了高度自觉。
再补充一点,就是在唐诗这个时期,我们可以看出诗慢慢脱离了当时对台和场的依赖。也就是说,那种有限性的时空在这里慢慢被挣脱,开始慢慢朝着无限的时空延展。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可以看出,诗所表现出来的物理的空间,以及对语言文字的约束就越来越少了。这是一个值得我们关注的问题,特别是到了宋词和元曲,对于这个物理空间的依赖就越来越少了。
当然,我说的不一定准确,因为这些都是我自己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尚且缺少文献的支持和其他实验性的技术支撑,如果辅以充分的文献学基础和诸如音乐等技术性的研究,应该会有更透彻的理解。
编辑:胡霞 黄璐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