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眉毛

20世纪90年代,是中国传统书店的高光时代。从我家到学校,步行十余分钟的路程,就有两三家私人开办的书店。对于我这类恋书成癖的“小书虫”而言,自是喜闻乐见。
当年,最喜光顾的那个书店距我家直线距离最远。店主是一对面目和善的中年夫妇。闲来无事,男的翻报纸,女的打毛衣,收银台是一张简单的小方桌。他们烧好一壶开水,再沏上一杯茶香四溢的碧螺炒青,颇有一番“人到中年万事休”的恬淡境况。新书垒放在橱柜里、桌面上,一排排、一叠叠,纸张味儿扑面而来。我放了学,先不急着回家,一头钻入书店,从“题海”转战“书海”,民国散文、古典小说、历史传奇、人物传记……我就像一只掉进米缸的小老鼠,贪婪地汲取养料,一不留神,时光滑到书店打烊,才悻悻作罢。
待到周末,上街吃早点,我点上一碗泡泡馄饨,一份生煎馒头,生煎馒头总共八只,吃一半,留一半打包。逢上过年或生日,拿着长辈们给的压岁红包,去店里挑上几本心仪的书,夜间,躺在床上翻着簇新的书,早把几何函数、化学分子统统抛到了爪哇国。
年少时的我寡言敏感、极不合群,书籍倒成了忘忧草、解语花,一个书店就是一座夯实的精神城堡。有人把书店比为天堂,那么,我有幸天天混迹天堂,实在逍遥快活。彼时,逛书店成了我人生中的一大乐事。
可惜,没几年好光景,那家书店的大门就贴上了封条。听说,老板转行去开网吧了。
之后不久,我在古城区中心地段十梓街发现了一个新开的书店。店里,一捆捆新书从地板垒到天花板,年轻的店员自顾自捧着书看。恰好,兜里尚有几个平日节衣缩食省下的零钱。我在一个书架中层看到了一批心心念念的好书,且价格尤为可爱,一律五块钱一本,单本均可出售。一时间,我欣喜若狂,挑了一套《康熙大帝》、一套《天龙八部》、一套《碧血剑》,如获至宝地捧回了家。
此后,每隔一段时间,店里就会添置一批新书。尽管大部分为影印本,可我由衷感谢这些盗版商,毕竟,他们让囊中羞涩的穷学生淘到了心爱的书,一圆“藏书之梦”,也算功德一件。之后,我陆续补齐了金庸作品全集、二月河帝王系列,还淘到了《史记》《三国志》《资治通鉴》。《三国志》上册有一页缺了一个角,店员问我:“是要打折的还是等新书到货再换一本?”我选了后者,但迟迟没去换新书。
跨入21世纪,人们的阅读方式悄然改变,从纸质阅读模式切换到电子阅读模式,不经意间,我也被裹挟着进入快餐阅读的大潮中。常看电子屏幕很伤眼睛,好友向我推荐当当、京东、亚马逊等网站,那里的正版书籍五折起,逢上“双十一”,折上加折,更为便宜。尝到网络购书便宜、便捷的甜头,我便鲜少涉足实体书店了。
雁渡寒潭。随着运营成本飙涨、互联网冲击,传统书店饱受挤压,在城市中逐渐衰落、凋零。近年来,慢书房、诚品书店、猫的天空之城等新型书店兴起,这些新型书店,咖啡、西点喧宾夺主,书籍反倒成了衬托红花的绿叶。文友们时常“组团”去书店喝茶喝咖啡、切磋交流读书心得。可我始终认为,读书是一个人的事,众人一哄而上,如何能安心读书?
我又忆起那家还欠着我换本新书的书店,去时发现,早已改头换面成为棋牌室,几年来,它先后改成奶茶铺、面馆、茶楼……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昔日的风景,再也不见了。
偶有一日,我闲逛平江路,钻进一条僻静小巷,意外发现,在这姑苏古城繁华的尽头,竟低调隐匿着一家“文学山房”。推开玻璃门,只见店铺不足二十平方米,书架上满满当当地摆放着线装古籍、绝版孤本。这是一家货真价实的老牌传统书店,店主是一位年近期颐的老先生。他出身书店世家,从16岁至96岁,与书籍打了一辈子交道,几十年如一日守在这方小天地,把爱好做成了事业。老先生半开玩笑似的把书房比为城市的眉毛:“眉毛看似并不重要,但缺了它,五官再精彩看着也乏味。”他竭尽全力想守住这座城市的眉毛。可当这座古城的五官被美容刀雕琢得面目全非时,那道古朴原装的眉毛看起来反而显得不合时宜了。有人问老先生:“要将这个书店经营到什么时候?”他答:“当然到生命终止的时候。”我很敬重老人的执着,可看到他松弛的皮肤、下垂的肩膀、颤抖的手腕,一时间无语了。终有一天,文学山房也会和他一样老去、远离,成为一个时代的绝响。到时候,再去哪里找寻这些眉毛呢?
编辑:胡少华 范江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