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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城(下)

【字体:      】     打印      2023-03-23 15:22      来源: 黄河网  

石头城和土城写得过于奢华,也有些粗糙,动不动厮杀一场,太粗鲁。那么,木头城就素淡冷瘦一些,别太张扬。就算是纸上一座城,如果编造得过于繁华,也会令人嫉妒愤恨。

说起嫉妒,我常常被人嫉妒。因为我表面上看起来木讷,内心却很奢华张扬。听说黄芪治嫉妒,但是那些人都不听劝,不吃黄芪,固执地嫉妒我。比如高三儿。

总而言之,木头城就是一座低调古旧的城,让人内心获得宁静,心无杂念,是有一点禅意在里面。城里住了画家、哲学家、艺术家自然是最好的,但是这样的人实在稀少,也不一定看得上木头城。

我想写一座缓慢的城,绝非有遁世隐居的想法,其实是为了领悟生命里一些细微的感动,或者体察孤独——我已经足够孤独。总之,我是想表达,即便在一座虚构的城里,人如蝼蚁,仍然有命运的旋涡,谁都不是旁观者。

木头城在汉代的时光里晨钟暮鼓,它当然不会在河西走廊。呃,是因为我的写作版图一直在河西走廊,木头城要走出去,随便哪儿都行,反正是过了黄河,是个富足的好地方。前面是平原,后面靠着山。

既然木头城不在河西走廊,那么就没有必要继续做买卖。丝绸之路上的商人不会抵达木头城,载着香料和干果的西域驼队浑然不知世界上有座木头城。那些顺着古道、穿越荒原、跋涉过沙漠的粟特人、回鹘人,在嘉峪关倒换关文,顺便在凉州逗留几天,就去中原了。没有商队穿梭的城,自然会安静很多。

石头城叫月亮城,土城叫土弥干城,木头城也得有个名字。叫野葫芦城,或者野南瓜城,或者野紫藤城,或者木叶子城。这样的名字,让一座城有质朴的内在,同时有狂野自然的古旧之味,让人心生美好,而不至于萧索枯败。

野葫芦城,或者野南瓜城,或者野紫藤城,这座城里所有的建筑都不对称,乱而自由,想怎么修建就怎么修建,哪怕残缺一点也可以。比如一栋屋子,不一定有厨房,就在木头走廊里煮饭。正屋雕梁,偏屋就可以拿树枝子编墙,茅草苫屋顶,简陋随意。没有花园,就在水缸背篓里养一些花草。房屋悬空,自然没有庭院深深,也没啥,残缺也是一种寂静之美。

整座城给人的感觉,是被时间一点一点磨损旧的,就连墙头的芨芨草,都有一种时光中消磨的质感,让人觉得光阴漫长,世事沧桑。哪怕是水槽,也要有斑驳的痕迹,被岁月打磨过。

既然没有远道而来的西域商人,想必游客也寥寥无几,住户都是本地居民,一辈子没有去过远方的人们。野葫芦城,或者野南瓜城,或者野紫藤城,虽然是木头城,但是可以点燃柴火,吊起一口小铁锅煮饭。厨房地板上抹了厚厚一层泥,又搁了一块厚青石板,柴火就在青石板上燃烧。

居民们走出木头城,走到山上去种棉花、荞麦、豆蔻、蔓菁。他们能找到一种叫“山神手帕”的大叶子草,这种草出现的地方,意味着地下有金子。如果拔下大叶子草,一直往下刨,就会刨到麸皮金,散散碎碎的,有时候多有时候少,全凭天意。

后来城里的隐士们,发现这种宽叶子草能从土壤中吸取金子,能把金子沉淀在根茎叶子里,闪着微弱的金光。于是,他们把这种草收集起来,磨成浆水,提取金属,炼丹药。也有人把宽叶子草晒干,揉成粉末,不停地清洗、沉淀,得到金子。

木头城的人们守口如瓶,不会把大叶子草说出去,不然,这种草很快会绝迹。毕竟木头城不是一座避世消隐的城,风可以自由来往,传递消息。

当然也有闲人顺着软梯爬到木头城底下,到穿城而过的河边去钓鱼,或者跑远一点去打猎。他们用一种羊皮软囊背水,把晾晒好的咸鱼、打来的野兽,装在背篓里顺着软梯爬到城里。夜晚,家家户户都收起自家的软梯,负责守城的护卫兵会把城门口的大软梯收起来,土匪强盗来了就没法进城。

软梯拿各种各样材料制作——兽皮绳子编织的,藤条编织的,棉麻绳子编织的,能拧成绳子的东西都可以。夜晚,喝醉的酒鬼爬下软梯去河里洗澡,折腾到半夜,进不了城,只好抱着粗大的柱子往上爬,爬到半途实在没力气,“吧唧”一声滑下去,就躺在柱子底下睡觉。

野葫芦城,或者野南瓜城,或者野紫藤城,因为很少有人知道,敌人一般打不进来。土匪也不来骚扰,皆因城里住着许多有学问的智者。守城的兵士很松懈,每到夜里,自己呼呼大睡,让稻草人守城。稻草人也许是麦草扎的,也许是剑麻扎的,穿上盔甲,腰里绑一个装满箭镞的箭筒,再绑一张弓,立在城边上即可。不远处挂个羊角灯笼,昏暗的灯光刚好能照出来一个黑黢黢的身影,影影绰绰。

风吹着树枝子“咔咔”响,穿城而过的河水“哗啦啦”,夜里有各种说不清的声音随风而来,听上去很喧哗。睡不着的醉汉们不知道是稻草人守城,还以为这么喧哗,是守城的兵士在聊天。于是也扯着嗓子仰着脖子,和稻草人寒暄了一晚上,嗓子都说哑了。

外面的世界很遥远,木头城的人们逍遥自在,用他们的幻想填满未知的山外。他们以农耕为主,随便钓个鱼、打个猎,累了就躺在木头走廊里,有的做梦,有的思考,有的迷惘。只有小孩子“咚咚咚”跑来跑去,脚下传来巨大的空旷的回音。木头城大部分时间静默枯寂,太阳围着城一圈一圈转。

整座城是豪放粗犷的风格,木头墙、篾片墙、芦苇草编的屋顶,无一不透着原始自然的气息。隐士的住所简陋,但颇为讲究。室和堂之间的窗子叫牖,古典雅致。厨房里,开在屋顶上的天窗可以把柴烟散出去,透进来一柱亮光。屋子里定然插一枝花,胡枝子、藤草等,素雅高冷。

至于陶罐、芨芨草小筐、粗陶碗等,都追求材质本身的粗糙质感,简疏的线条,表达出木头城携带的老枯静寂空灵感。隐士都有藏书,书架也很随意,树枝子绑在一起,或者树皮卯起来,都是不错的书架,把苍凉极简主义发挥到极致。

书呢?汉代嘛,当然是汉简,一卷一卷摆放着,闲寂质朴,又沉静古旧。隐士坐在屋子里,弹琴,喝茶,和朋友聊天。偶尔也会喝酒,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既然木头城是一座艺术气息城,那么肯定透着禅意的深沉素洁。满脸胡茬的流浪汉、潦草袍子的画家、吹箫弹琴的雅士、神神秘秘的星象家、巫婆、骗子,都在悬空的城里行走。没有哪座城单纯地住着一类人,哪座城都是住着各种各样的人。

人们穿着粗布衣袍,短衫也是有的,庄稼地里干活时穿。大多数的人都读过诗书,不粗鲁。当然也有市井无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泥沙掺杂在米粒里的复杂。这是人性,谁也不能剔除,就算历史也不行。

女人们都留着长发,挽起发髻,插着一支步摇。小孩子们扎一支冲天小揪,穿着肚兜乱跑。他们讲古汉语,极其风雅。如果要去打酒买米,就走在摇摇晃晃的藤条“街上”,像走铁索桥那样,很缓慢。所以木头城的光阴比别处要慢很多静很多。

当然,城里没有牲口,因为动物不会爬软梯。自然也就没有马厩牛棚、驯马场和骡马市场。飞禽是有的,鸽子、麻雀落在屋檐下,“咕咕咕”“唧唧唧”。兔子睡在锯末堆上,红着眼睛晒太阳。

城里的居民们差不多都认识,他们在街上聊天,轻易不打架,怕掉下去。街边有手艺人,专注自己的事情,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小贩们贩卖生之艰难,冒险家走私忧伤叹息,骗子甩卖良心。人性里存在的东西,小城都不缺。

这样一座城,一定有最大的书院,这才是木头城的核心。更重要的是,城里住着很多智者。他们看起来朴素枯寂,参照天上星宿变化而耕田读书。也有巫婆,对着一缸清水喃喃自语。也许,我刚准备写木头城的时候,隐士智者和巫婆就得知消息,顺着东南风西北风,骑马跑路,走了九天九夜,顺风赶到,进驻木头城。这座城没有战争,没有打打杀杀,是他们喜爱的城。

但是,有没有人想去外面的世界做买卖呢?想来是有的。没有一种生活是一成不变的。虽然汉代的人喜欢耕田,不想费尽心思做买卖,讲究耕读世家。但是人各有志嘛。光阴里令人失望的缘由很多,多一个也无妨。

总之,木头城的人穿着素淡的衣裳,妇人们裹着粗布头巾,忙忙碌碌地生活。小贩们交易,酒鬼吵架,年轻人约会,冤家打官司。有人抱怨劳苦,有人发怒,有人到处打听采药的隐士。他们发出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城里飘荡,尘埃一样落下。

如果住久了,人和城市彼此之间要交换一些东西。然而,我也说不清要交换哪些东西,也许是气息,也许是神态,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某种符号。比如住在凉州城的人,说话粗声大气,口气硬拽拽的,一句话掉在地上能砸个坑。而凉州城,也有一种粗犷豪迈的气场,大咧咧的,像叼着烟斗抽烟的汉子。

那么,这个小说的题目就叫《野葫芦城》吧,主角是守城都尉,叫野利,剑眉,大眼睛,气宇昂扬。采药的女子阿禅爱上他,然而他理都不理。爱他的女子很多,简直令他烦恼。

实际上我每虚构一座城,都会穿插进去我现在居住小城的一些因素,比如一些人、一些事。我写石头城、土城、木头城,我住的小城总是隐藏在后面,它的影子潜入虚构的城里,悄无声息弥散自己的气息。比起我编造的城,我住的这座小城非常小,以至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它的孢子飘散在纸上,隐于其后,藏在石头城的柴火里,隐蔽在土城的城门钥匙里,躲在木头城的茶叶罐里,设法和纸上的城淡然相处。

每当我写一座城的时候,就像一个货郎,坐在陌上人家的村口,甩着拨浪鼓,一阵猛敲,引起村庄里鸡鸣狗叫。然后,我把货担摊开,不停地翻腾,把每样东西拿给人看:“喏,扣线多细,针尖多么锋利。”我把每样东西都看成宝贝,吹嘘一番。我翻腾货担的过程,就是虚构这座城的过程。最后,我把这座城卖给读者,抽身回到我的花草店,继续和顾客讨价还价。

除了这三座城,也许我还会写另外一些城。可能是为了抗拒花草店的倦意,可能是为了疗伤,也可能是为了想念一个人。总之我虚构一座新的城时,石头城、土城、木头城就会一点一点暗淡、消退,成为我的精神疆域。

虚构的城很自在,不必符合历史语境,不必回到真实。有一点史料的碎片,拉开很长的弧度即可。但是,既然是一座城,那也必须得有真情,得圆润丰满,得有各种各样的缘分,哪怕是碰袖之交。这座城的空间得立体,日子得错综复杂,得触及人心深处。纸上的城,日子不是一天一天度过,而是一场一场地谢幕又启幕,从一个故事到另一个故事,比真实的光阴更耗时费力。我一次次走进虚构的城里,又一次次抽身返回,注视着花草店外街道上忙忙碌碌的人群。

我觉得如果有平行时空,那么我喜欢的那些雅士一定住在木头城里,比如陶弘景、鲁班、葛洪、陶渊明、李时珍。当然,他们不去住也无所谓——把孤独者都撮来,一群孤独者挤一处,未必妥当。毕竟孤独者几百年才遇见一个,散而淡,根本不喜欢聚居。

如果我告诉你,野葫芦城有多少居民,在荒漠里还是在深山里,木头城的一辈子有多长——其实等于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一座城的灵魂,就是城里有没有一个你牵念的人。其余都是虚妄。

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石头城、土城、木头城。我也从未想念过一个人。只有一只猫,在我身边跳来跳去。一切如梦幻泡影,皆为虚幻。

编辑:胡霞 范江涛


作者: 刘梅花    责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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