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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城(上)

【字体:      】     打印      2023-03-16 15:09      来源: 黄河网  

土城,石头城,木头城,这些城都是我写小说编出来的。最先,我编了石头城,然后是土城。我的内心有这两座城,白雪皑皑,尘土飞扬。过了好些日子之后,我觉得单单这两座城比较孤独,最好再编出一座木头城来,纸上三座城,三足鼎立。这三座城并非和我毫无关系,我也并非只是个旁观者。我时不时潜入城里,逍遥自在浪逛,把干瘪的史料当作引子,反复浸润,让它复原时光的真实色泽。也就是说,我想在一座虚构的城里,读懂历史。

我想象木头城是这样的城,悬空,无数像森林一样的木头柱子支撑着街道和房屋。路是藤条编结的,每栋房子可以垂下来一道软梯,拖到地面。至于房子,可以篾片编织,可以劈了木片用钉子钉起来,不要铁钉,是木楔子,铆钉,卯榫结构无比结实。

最好有条河流穿城而过,木头城最怕火。河水要小一些,不然发洪水会把木头城冲走。还要靠着山,敌人攻来可以逃到山上去。木头城是有艺术气息的,既有侘寂风格,又有光阴幽深的那种暗淡之美,适合归隐。哪怕木头城看上去老旧,有点生锈的那种枯瘦,都不要紧。古旧也有一种朴素的野趣,很吸引隐士。

土城和石头城都是编给西夏的,那么再编一座城就给汉代。汉代森林多,汉代的光阴是木质的,质朴又寂静,温暖又辽阔,充满无法阻挡的震撼感。

我觉得写木头城,可能是为了摆脱内心的乡村感,或者是小地方的焦灼感,或者是灵魂的孤独感。也可能是我在想念一个人——有些事情你只能打发到古代,才能不伤怀。最好远一点儿。在远处,才有可能忘记。

好像也不仅仅是这样。就是想写一座木头城,用我——一个小贩的见闻与经验,来判断一座虚构的城最终成为荒地还是精神疆域。

古代的城,但凡像样一点的,都有宫殿、兵营、街市、酒馆、磨坊、布料行、典当行、花鸟市……总之都有吧。只不过每座城的布局不一样,风格各异。当然,城郊肯定也有低矮的草棚、马厩、河流、穷人的窝棚、露天的土灶、干草垛等等。木头城最好独特一些,别和土城、石头城重复。木头城最好是一座复古的城,当然,汉代也很古老,不必很复古。最好住隐士、学者、艺术家,也无法拒绝混混、恶棍和庸人。

每次想到这些,我心里就会有一座城的模样,有时候在沙漠里,有时候在黄土高原,有时候在雪山上。城里的居民和商人,我给他们想好了服饰和语言,骑马还是骑骆驼,有钱或者没钱。

每座城我都会花大力气写商人——都是些小商小贩,这可能跟我的生活经历有关——整整十年时间,我不是靠写小说为生,而是个买卖人。我开过药店,开过杂货店,虽然是小生意,但能养活我。

就在最近,我又开了花草铺子,把花花草草卖给喜欢大自然的人们。左邻是老邻居,令人讨厌,尤其是理发店的胖女人和杂货店的老头子,天天捣鼓闲话,说我小说写不下去又来开店混日子。话虽这么说,但他俩尽量躲着我,怕被写到小说里。右边邻居都很好,开卤肉馆子的,开玩具店的。他们都是新邻居,不知道我的底细,不嫉妒我有自己的铺面,不眼红我写书,也不知道我刚拿到大奖有多风光。

我写小说,只是描述一些人们想打探的东西,绝不袒露我内心的真实。说我写了一座城,自己也走到城里去,去打探城市深藏的秘密肌理,也不尽然,我只是跳出那座城,又回头看那座城。

我喜欢和顾客讨价还价,观察他们的神态,说话的方式。他们终将成为我小说里的角色,住到我虚构的城里。当然,有些人过于平淡就算了,不好迁徙,白瞎路费。有些人比较立体——平日里畏首畏尾,夹着尾巴做人。可是一旦给了他条件,比如突然得到重视,立即狐假虎威,很快就会暴露人性之恶,比真正的坏人还要坏。这种人虽然和以食物定立场的兽没啥区别,但也会写到。虚构的城里住满有意思的人,也夹杂一些庸人、废人、坏人。

有时候我正在敲字,正在古城里贩卖一些有限的智慧,或者叫作生活经验。我刚刚拦截一个汉代的驼队,和西域的粟特商人聊天,告诉他们大风天赶紧找个客栈住下,神秘人就潜伏在前面的风沙口。要小心呀,我说。此时,顾客突然推门而入,门“咣当”响了一下。我立刻抽身离开古城,回到我的花草店里,和顾客讨价还价,赚取一点微薄的利润。我从来不隐瞒我的贫穷,这东西和打喷嚏一样,掩饰不住。

每过一段日子,我就想虚构一座城,越古老越好,像楼兰古城那样。我年少时生活在沙漠里,村子里的老人们总是絮絮叨叨,说沙漠里有一座古城,被黄沙埋掉,我们就住在古城的地盘上。古城的名字,有人说叫沙洲城,有人说叫黑风城,又有人说叫老土城。老人们肯定地说,如果向下挖,挖到很深处,就能挖到古城的城墙、店铺、广场,古钱币和箭镞也可以挖到。

老人们说不清到底要挖多深。有一年学校修围墙,小孩子们勤工俭学,天天挖墙脚,挖到一两米深,挖出几个盆盆罐罐,老师不让挖了,担心挖了人家的祖坟。

我们居住的地方,古时候叫边外滩,又叫烽火滩。我想老人们肯定弄错了,我们没有住在古城的地盘上,直接住在古战场上。当然,汉代的烽火燧我亲眼见过三五个,小孩们叫土墩子,离村子不远就有一个。有的能爬上去吼几嗓子,有的根本上不去。

已经很多年不回故乡了,不知道我的墩子们是否还是老样子。我都老了,墩子们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老到时空尽头了,收住继续衰老的脚步,一脸褶子发呆打盹。

我胡编出来的古城里,每条街都很忙碌,商人数钱,老人煮饭,妇人洗衣,信使一路小跑——有的城里根本没有骡子,马匹也不多见。至于驴子,都被卤成麻辣卤肉。信使骑不到牲口,只好跑腿。

当然,这种想法也不算胡编,我曾仔细看过《清明上河图》,瞅得眼睛花麻,也没找见多余的马和骡子,骆驼也没有。挑担的,拉车的,跑路的,抬东西的,就是见不到骑牲口的。也许有,只是我没看到,也许是画家忘了画。

我虚构的城里,很少有动物出现。狗不多见,绝对听不到狼嚎,猫儿可有可无,黄牛、驴子不见影子,狍子、羚羊、马鹿深山里待着。我只喜欢花草,所有的野兽家禽一概拒绝。这样写确实不够慈悲,因为虽然是胡编出来的一座城,可是城里的人们都很辛苦,得吃素食,得跑路,还得家家都养花养草,不管喜欢不喜欢,门口必须栽几棵树。这样的生活仅仅是我喜欢的,绝不是一城人喜欢的。

然而,城是我虚构出来的,管别人喜欢不喜欢。无论如何,对纸上城邦我充满了情感,绝不会把它写成一座衰败颓废之城。哪怕这座城受到一点点伤害,我也感觉到疼。

我把自己积攒的名字都送给虚构城里的居民,他们厌恶也不行。有的叫拓跋,有的叫巫女,有的叫野鸢尾,有的叫狼尾巴。我爱的叫野利、阿禅,我恨的叫朱歪嘴,厌烦的叫杨光蛋,诅咒的叫高三儿。

至于偶然出现的猪儿、狗儿,也有名字。猪儿叫黑球,狗儿叫黄土蛋,羊羔叫铁锤。鸽子啥的,就叫铁公鸡算了,叫啥不是个叫呢。

最近我日思夜想,想虚构一座木头城,或者篾片城、藤条城都行。这样的城温暖、轻盈。以前编的石头城和土城实在太厚重,占地过于辽远,费不少人力物力。土城占据了半个河西走廊,石头城比贺兰山都要辽阔。编木头城嘛,就小一点,轻薄一点,柔和一点。城太大那得费多少木头,得把多少森林砍秃了。

像威尼斯那种水城我可不想写。我是沙漠里长大的,没见过多少水,很多水一下子涌到眼前,令我惊慌失措,拿不住。每次看见黄河、长江就很惆怅——这么多水,太奢侈呀,怎么不从我的腾格里沙漠流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这么多水,让人无所适从。沙漠里的人怕水,皆因没见过这么多水。

水城难虚构,木头城就轻松多了,骨子里喜欢草木,写起来简直太快乐。城里有什么呢?最好不要和我以前写的土城、石头城重复。最好是一座独一无二的城,可以和土城、石头城比肩,但不超越。于是我翻出来写好的土城和石头城先捋一遍。

西夏出名的,不是战马,是两座城,上天城和入地城。

上天城叫月亮城——这座城是一座岩石山,常年白雪皑皑。十万民夫抠掉泥土积雪,凿穿岩石,凿出房屋殿堂。至于街道大路,利用岩石原有的构造间隙,打凿而成。抠出来的泥土堆在屋顶,当作庄稼地。进城的路,是从石崖绝壁上修出栈道。只能人走马驮,轱辘大车是不行的。

总而言之,月亮城就是一座青白色的石头城,是西夏王的行宫,只有在夏天特别热的时候才住那么几天。坊间传说,西夏王的财宝都在石头城里藏着,发出的光芒和月亮一样明亮。

另一座当然是土弥干城,是一座幽暗的入地城。除了正午,街道上总是一片朦胧,浮着雾气。这座城不是打城墙修筑起来的,是直接减地留墙挖出来的城。

西夏所有的城都是干打垒的城,黄土拿石杵夯,夯实生土,筑墙建屋。偶尔也用石头砌墙的,但不多。土弥干城不一样啊,直接从地面往下挖土,挖出厚厚的墙体,减地留墙,掏出一座城。

寺院、商铺、琵琶坊、官衙、行政司、榷场,全都是把多余的土挖掉,留下原来的生土为厚墙,然后青砖箍屋顶,不用一根木料。街上的房屋像雕塑一般,悬悬的,笨拙的,墙体上留下铁镐撬过的痕迹。街巷、大路都是深挖出来的,狭长幽深,弥漫着干土气息。

无处栖身的穷人,合伙挖出一道深深的壕沟,夯成巷子,然后在巷子两边掘出窑洞住进去,倒也安逸。有的人家竟然挖出三层楼,壕沟墙壁上挖出楼梯,好阔绰。

守城的士兵在城墙底下又掘出隧道,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出城进城,暗道甚至抵达城外的烽火燧。天知道他们费了多大工夫。

这座城最初是鲜卑人居住的地方,被称为土弥干。汉人称为髓城。鲜卑语“髓”为“土弥干”,意思是此地土地肥美如髓,是个养人的好地方。西夏人大动干戈,掏空土髓,掏出一座城。

这两座西夏城名气实在太大,令成吉思汗生气。他不喜欢上天城和入地城,因为他没有。他派出无数探子,刺探两座城的军情。他并非要得到或者占有这两座城,他只是想把两座城毁掉。成吉思汗一心想跑到天尽头去,把苍穹捅个窟窿,绝不想窝在一座城里受羁绊。他确实是个疯狂的家伙,老天都管不住。

编辑:胡霞 范江涛


作者: 刘梅花    责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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