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操持的春节

天下着小雪,十冬腊月冻死人的,奶奶带着我翻山越岭到外面赶会,卖掉她亲手织的粗布——白布和带花纹的布,然后买东西翻山回来。小年祭灶,“交年”就忙活起来,忙得团团转。
“廿三祭罢灶,闺女要花儿要炮。老婆儿要个绵核桃,老汉儿要个棉毡帽。”老实巴交极绵善的爷爷,没有要,实际也得不到一顶棉毡帽。倒是男孩子们争着要雷锋叔叔那样的新棉帽,我们叫它“四扣瓦帽”,除了没有帽徽红五星,与军帽一样。老家说兄弟姐妹,合在一起称姊妹们,和字典的解释不一样。我们弟兄五人一个妹妹,过年换一茬新衣服是个难为人的事。1971冬天,我的叔叔结婚,看我要闹情绪了,有奶奶支持着,母亲才给我做了一件黑布棉袄。结果,大年初一早上去别人家里拾炮——一个半大的落地炮,才揣进口袋里就响了,新棉袄崩了个窟窿。
“廿五磨豆腐。”每年磨豆腐,奶奶要使唤我和二哥到东河大沟里,在高高土崖的跟脚处,按羊吃和羊舔的痕迹扫芒硝,熬制卤水点豆腐。
“廿九蒸年馍。”蒸馍那一天是全家总动员,奶奶先用酵头发面,屋里一盘火不够用,露天还要旋盘灶台,用大锅、大蒸笼烧柴火蒸馍。开头蒸馍,使下黑(褐)面就是磨小麦面粉提前取出带麸子的面,好像紫褐高粱面一样,用它来包菜馍——萝卜丝素馅带点粉条和大油的油渣。早上这顿饭,就吃这热腾腾的下黑面菜角。然后开始蒸小糕——小糕也是馒头,比平时的方馒头小些,用好面与白玉米面两掺,玉米面成分居多而硬挺挺的,这是年馍的大头,自家人吃的。少量的白馍,纯好面馒头供客人吃。蒸馍的高潮是蒸枣花和大馍,枣花又叫“灶花”,大馍又叫“人口馍”,按人头算,一人两个,这都是纯白面的。大人捏枣花馍造型的时候,小辈们趁机捣乱,可以掺和着捏出小兔子、小鸡或刺猬形状的小点心来。
因为直到元宵节甚至二月二,家里都不再蒸馍了,所以这次蒸馍蒸很多。奶奶织布的窑洞里铺起高粱秫秸编的草席,一笼又一笼黑白馍馍堆砌起来,馍馍大阅兵。筛子、筐子也装满,满当当的要谷堆起来。一直到黄昏,各种各样的馍蒸得差不多了,再就着火热的锅灶,煮猪头煮羊杂碎。窑洞里也支锅,用三只脚的炒菜铛炸丸子和油豆腐,炸焦花、小麻烫。往往天黑透了大火不能撤,还要点灯就着大锅炒茶面——元宵节不吃元宵而是喝油茶,拿白面与黄玉米面、黍子面,掺着红萝卜丝、黄豆、芝麻炒熟炒香,摊到大笸箩里晾着。正月十五、十六,一顿饺子,一顿油茶。老话曰:“打茶捏扁食,积德个好女婿。”仿佛元宵节是为女孩子过的。披星戴月蒸年馍、煮肉、炒茶面,川流不息最热闹,奶奶这天坐在杌子上,一边干活一边指挥,八面威风,她是全家人的定盘星!
年三十除夕中午,还是奶奶,用大肚子铁锅焖一锅大米饭,熬杂烩菜用猪肉片子盖头。烩菜以大白菜为主,加粉条、海带丝、白豆腐、油豆腐、丸子,等等。老家地方大,但是我们根本没有围坐桌子的习惯,而是各人端着大碗小碗,先盛米饭,烩菜盖头冒起来吃就是了!傍晚时分,爷爷、叔叔领着,我们要带着火鞭去上坟,请老爷老奶奶们回家里过年。窑洞中央挂好神轴,敬香燃蜡烛,顿时,线香味道、油烛味道和放炮的火药味道,加上烤火烘火的柴火味道,窑洞院青烟缭绕,年味氤氲。夜深了,奶奶为主,也有爷爷,开始给我们姊妹们发压岁钱……
50年了!自打离开老家,离开奶奶和爷爷,再没有这么热闹的过年场面了。如今,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可是小家庭在城市过年很单调,缺乏仪式感。节日仿佛是老王婆画眉,成了一道含义不深,可以浮皮潦草走程序的普通日子了。
编辑:胡霞 范江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