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们齐用力啊！嗨呀嗨呀嗨！

拉起咱们的夯哟！嗨呀嗨呀嗨！

这边鼓，那边锣，我们沙工治黄河！嗨哟嗨呀嗨！

苍凉雄深的号子声随着巨大石硪的起落，从七八个挽着裤腿，穿着土布褂子用力拉夯的老年汉子口中唱出，在汤汤奔流的黄河水面上起落漂浮，传向远处，传向历史深处。那声音与波涛共振碰撞，水花飞溅。

在中牟雁鸣湖镇太平庄村黄河滩头，几位年过七旬的汉子——黄河打硪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在演示黄河打硪。三四十千克重的石硪被绷直的绳子拉起来，再落下，砸进沙土里，地面就凹下一点，由点到面，就这样黄河的大堤一点点加固。彼时，天空高远，冷风夹杂着潮湿的水汽，呼呼吹来，凛冽寒凉，内心空旷悲壮，并随着巨大石硪的起落而阵阵颤抖。仿佛那石硪砸的不是沙土，而是砸在我柔软的心上。

黄河发源于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北麓的约古宗列盆地，自西向东流经9省区，支流众多，流域面积大于100平方千米的支流共220条，组成黄河丰富庞大的水系，哺育喂养着中华民族。千百年来，治黄始终是一个严肃的话题。坚固大堤，就是筑牢生命线，打硪是沿黄人民治理黄河的一个缩影。打硪号子是在劳作中为了提神助力随口喊出，夯打起声、号声、硪声混成一片，场面极为壮观。像人的一生，几多风雨，几多拼搏，崎岖坎坷，黄河始终滚滚向前。

漫长岁月里，黄河一次次冲决大堤，在中原大地奔涌泛滥，2000年来，下游决口1000多次，大改道26次。奔腾的浪涛冲决大堤，拍打大地，肆虐横行，吞噬村庄城镇、湖泊池塘，淹没庄田沃野。河水归位之后，挟裹的泥沙沉积下来，形成千里黄泛区。养分被冲走的黄泛区长草长树就是不长庄稼，只生长荒凉。38年前，我在老家南阳茶庵乡上初二，听说为开发建设黄泛区，政府从全省各地召集一批人，去黄泛区工作。父亲当时在南阳物资局工作，他毅然报名，要带着我们一家6口去黄泛区工作生活，后由于其他原因，未能成行。

17岁那年，在萧瑟秋风里，胸怀壮志，我离开家乡，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奔赴号称八百里秦川的陕西省关中盆地杨陵镇西北林学院求学。杨陵镇归属陕西省咸阳市武功县，属于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丘陵地势，沟壑纵深，气候干燥，植被稀少，黄土裸露。在黄土地上行走，我总是怀有虔敬之心，每一步都走得挂筋牵魂。

渭河在杨陵土地上流过。匆忙的河水冲刷着高原，挟着泥沙、泡沫奔流，也用丰沛的河水乳汁一般浇灌着干渴的土地。每逢节假日，同学们结伴成群，去渭河边游玩。秋阳朗照，渭河安静得像熟睡的婴儿。沿岸生机勃勃，俊秀的芦苇形成茂密的青纱帐，绵延铺展，望不到边。长在水中的芦苇被水流冲刷得踉踉跄跄，起伏跌宕。白茫茫的芦花抒情般举于头顶，随风飒飒飞扬，壮阔苍茫，仿佛有百万雄兵布阵于芦苇丛中，只等号令一出，万箭齐发。浊黄的河水泛着浪花，挟带着树枝秸秆，匆匆奔走。脱掉鞋袜，跳进水里，踩着润滑的河泥，我们追逐嬉闹，水花溅湿衣裤，干后是点点黄色泥斑。我们放飞心情，放飞青春，青春的澎湃热血浪遏飞舟。流水匆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时提醒青春少年要抓紧时光读书学习，报效祖国。

渭河迤逦奔向东方，在西安高陵区与泾河相交，流入黄河。泾渭分明，一半是清澈见底的泾河水，一半是混浊的渭河水，清浊交汇的分界线绵延数千米，蔚为壮观。宽容是母亲河的性格，黄河以它的宽厚包容了多少纠缠纷争。

坚强、隐忍、宽厚、执着是黄河的性格。她从不畏惧强权，历经重重险阻，千难万险，始终向前，奔流不息。2011年9月，我有幸来到三门峡参观黄河，站在大坝下，看着巨大的水柱从几十米高的孔洞纵身跃出，在半空里扭动巨龙一般的腰身，再轰然跌入河道，腾起滔天巨浪，它们争先恐后，你推我搡，没有丝毫懈怠，滚滚向前。洪流中，一块耸立的巨大石头瞬间被淹没，但马上推开水流，昂然挺起身躯。这顽强不摧的石柱，就是中流砥柱。淹没一千次，一万次，只要身躯不垮，就再次站起来，决不屈服！

2012年7月，在兰州，我再一次零距离接近黄河。黄昏时，我与西北沙漠研究所的黄新宇师兄乘着羊皮筏在黄河上游览。夕阳把余晖洒在河面上，一排排波浪如身披霞光的鱼群，昂首从远方扑来，马上被后一波压下。伸手捧起河水，仿佛捧着淡黄的奶汁，细细观看，还有细微的泥沙颗粒。此刻，捧着土腥味的河水，我仿佛是把自己的心浸入黄河。抚摸着黄河浑厚柔软的腰身，我的心急速跳动，疼痛不已。身为治沙研究员的师兄黄新宇已在沙漠上奔走了20年，他和他的团队把青春和热血都投入到治理黄河水土流失的工作中。他介绍，每年黄河流失的泥沙达十多亿吨。听罢，我们默然不语，只闻轰轰的涛声响过。多少年了，孕育中华文明，养育中华民族的河水仍然在流失着财富。那一刻我忽然泪流满面，黄河的乳汁哺育着中华儿女，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母亲的疼痛。“自从在黄河中洗过脸/从此/黄皮肤的脸色就再也不会改变。”那一天，我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黄河在奔流，千年的风沙迷住了母亲的眼，奔走的黄河在流泪。在宁夏沙坡头，站立在高高的沙丘上，透过沙棒葱绿的枝柯，我看见黄河拐了个弯，无怨无悔，又一次从容地奔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