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鱼入梦
青鱼入梦

外祖父家在锡山,养着青鱼和珍珠蚌。
记忆里那是个阴天,我随着舅公去塘边玩耍。青鱼鳞的云像耕田,播种着鱼苗丰收的祈愿。渔民将一桶桶的螺蛳扔入鱼塘里,作为饲料。河塘边水禽扑棱着翅膀,那如同荷叶般清圆的水珠顺着洁白的羽毛落下。坐在划着两支木桨的渔船上,摇篮般晃晃悠悠。水面上浮着柔嫩的蔓草,在竹篙撑起的深绿色旋涡里飘舞,泛起浓郁的藻味。大果萍,轮叶黑藻都可以打捞上来做猪食。
当墨绿的渔网撒入波光粼粼的鱼塘里,湖浪煎盐叠雪般翻涌起来。蚕丝绸缎般顺滑的湖水碎成了银镜,就像德国鲁森的白葡萄酒在高脚杯里晃动。青鱼随网跳上了甲板,鱼尾撩起的清水在塘里拨开涟漪。它们滑溜溜地跳动,肚皮雪白,色泽清爽如披着一背的青绿水草,颇有“船尾跳鱼拨剌鸣”的诗意。也曾有外地人重金收购青鱼石,大概是因为其打磨之后像极了油光锃亮的朱砂玛瑙,然而我的乐趣仅仅是品尝青鱼的鲜美。
雨后的天空令人喜悦。走在积雨的青石板路上,空气也湿漉漉的,散发着草木清香的味道和草鱼在水泥板上蹦跳时的淡淡腥味。
母亲围着深蓝的油布围裙,脚蹬一双漆黑的胶皮靴子,像菜市场售卖河鲜的鱼贩子。她蹲在地上,手拿一柄菜刀刮起了金属般色泽的鱼鳞。鱼鳞带着新鲜的血迹,被流淌的清水稀释成海棠红。青鱼仍然在挣扎着,回旋镖似的鱼尾在水泥砧板上颤动,像极了拨清波的鹅掌,纯白柔软。母亲用尖刀刺入鱼腹中,摘除墨绿色的苦胆与鱼鳃鱼肺,又将鱼剁成大块。母亲将会拿出尘封许久的腌鱼罐,铺入鱼块,接而撒上雪花般的精盐腌制,菜青色的陶罐像件老古董般贴在墙角,似乎要长成一棵粗壮的树,我甚至怀疑等我长成独当一面的大人时,这个旧罐子仍然能腌出咸鲜爽口的腊鱼。
母亲用香皂搓洗着手指上的鱼腥味,一边转头向我抱怨:“当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早就一个人去河滩边杀鱼了。”我却假装听不清,早就溜到屋外玩耍去了。夜色逐渐浓稠,像暮归的老牛驻足在田垄间嚼草。烟熏火燎的灶膛里柴火燃烧,红烧肉的酱香从老屋深处的饭桌上飘出来。母亲呼唤孩童归家的吆喝在黄昏的窄巷里游走,宛若敲响了一钵余音绕梁的铜锣。
劳作了一整天的舅公惬意地躺在藤椅上,叼着“红塔山”深吸一口烟叶的浓香。细瘦的香烟被夹在生满老茧的指缝里。烟丝于吞吐的雾里闪着橙色的透亮的火星子,我的思绪也像浸润在湖水里的夕阳般氤氲开了。
然而出门逛了一圈,自然是累了,我就坐在厅堂里一张绿漆剥落的矮脚木凳上看神话小人书,斑驳的凳脚被猫挠出了树木生长的纹理,我的小世界变得粗糙而静谧。直至夕阳落下帷幕,才恍恍惚惚听到母亲“开走了!”的呼唤。
母亲将青鱼做成了两道菜:椒盐鱼块和青菜萝卜鱼汤。鱼肉鲜嫩美味,挑食的我吃掉了两大碗米饭。直到20岁,我依旧没有学会杀鱼,只能偶尔打开烤箱烘焙一批焦糖蛋挞。但是,那一尾苔藓般深青的生命,却多次游入我的梦里。
编辑:胡霞 范江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