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不言
青稞不言

我不知道三沟台的第一粒青稞种子来自哪里,风吹来的?鸟衔来的?千百年前羌人翻毛皮袄的角角落落里抖搂出来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青稞祖祖辈辈生活在了这里,和它共荣共生的,是一茬茬收割不尽的人。时光之刃收割了一茬又一茬,青稞,貌似还是那些青稞;人,依旧还是那些人。
岁月面前,人和青稞是平等的。造物主分不清楚上一茬青稞和这一茬青稞的不同,自然也分不清谁是谁的祖先,谁是谁的子孙。
黄河劈开陇原,人们笼统地把两岸分为河东河西。河西走廊最东端,青藏、黄土、内蒙古三大高原在这里汇聚、碰撞,隆起森林、草甸,撕扯出河流、峡谷。祁连山脉的一条条褶皱里,先民放牧牛羊、耕种青稞。有了险峻地势和严酷环境的掩护,有了青稞的滋养,先民吃不饱,却也饿不死,遇到天灾人祸,像钻到地缝里一样安全。
地势平坦,环境优渥的地方就不一定了。好东西,谁都眼馋。
选择,绝对是艰难的。得到一些的同时,便会舍弃更多。这不仅仅在考验人的智慧,更有命运的考验。
先民选择了青稞。
明代的牛羊啃食阳光和青草的时候,南京珠玑巷、山西大柳树的汉族先民,打理好不多的行囊,拖家带口,奔赴未知。500年后,番城遗址上,汉民和藏民在养殖暖棚里一起繁育白牦牛,一起封山禁牧,保护着曾经的牧场。曾经只属于青稞和油菜的田地里,高原夏菜和藜麦正在拔节,丰裕着百姓的日子。不远处,经历了几千年阳光、几千年风雨的青稞不言语,那么,就让青稞喂大了的我,替它说说话。
讨 吃
我从哪里来?
这应该是个千古之问。懵懂的孩子大多追问过这个问题。充话费送的,垃圾桶里捡的……真诚的问题不一定能得到真诚的答案,很多问题的答案得自己去找寻。很不幸,当初的我不明白这个道理。一遍遍的追问下,母亲告诉我:“你是拿一个青稞面馍馍从要讨吃手里换来的。”
“要讨吃”,字面意思是讨口吃的,要饭的。是我们这边对乞丐的称呼,有鄙视的意思在里面。有时候骂人,也会这样恶狠狠地说一句:“这个讨吃!”不食嗟来之食的尊严,深刻在了民族的基因里。
我彻底失去了自信。好吧,换来的就是换来的吧,就不能拿一个白面馍馍换吗?就不能从一个正常人家换来的?任谁也不愿意做一个卑微的人,哪怕是个懵懂的孩子。
那个时候乞丐很多,那个时候的乞丐是真正的乞丐。旱了,涝了,田地绝收,人嘴不大,却是一个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怎么办?讨吃去!乌泱泱夹着口袋提根棍,扒上火车,浩浩荡荡一路向河西,逐户乞讨。山里人憨厚实诚,逢乞丐上门,一个青稞面馍馍,一碗面粉总是要给的,都是受苦人,谁会嫌弃谁呢。讨要到我家门口,我总是最积极的一个,谁让我是青稞面馍馍换来的呢。喝住狂吠的狗,踩上小板凳,半截身子探进面柜深挖一碗,倒进乞丐的口袋里,再一路小跑从蒸笼里拿一大个的青稞面馍馍给他。遇到年龄与母亲相仿又破衣烂衫的女性,同情之余还不免揣测一番,这个是不是我亲妈?便有了私心,再拿一个馍馍给她。姐姐总能看出我的心思,怪异地看着我笑,我红了脸,很是失落了一阵子。
我说过,先民的选择,让我们吃不好,但绝不至于饿死。青稞,维系了底层的我们最后那点尊严。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里,我说的是青稞。
高寒严酷的自然环境让人活得艰难,植物活得也不容易。小麦、玉米是活不到成熟的,早早报到的霜冻和大雪会让它们在青涩的年纪夭折。大半年的霜冻期,让青稞不得不在有限的时间里迅速发育成熟。它的一生都在跟时间赛跑。高原的阳光下,青稞拔节抽穗,第一场雪来临之前收拾停当,颗粒归仓。
藏族人吃法粗犷。简单炒制,磨粉,和着酥油、奶茶拌成糌粑,高效营养。汉族人吃法精细。磨面,掺入黄毛菜籽增加面的韧性,擀长面、搓搓鱼,炝一勺滚烫的菜籽油,暖心暖胃,贫瘠的日子一下子就滋润了起来。
现在想来,我们也是“讨吃”,不过是换了一种“讨”法。
唱歌的青稞
青稞不说话,不代表它不会唱歌。
高原上的青稞比麦子更接近太阳,因而也更显高挑、谦逊,磨出来的面粉虽然颜色略黑,却也养活了我的祖先,顺带赋予了我一身阳光的肤色。卑微的感恩或者不感恩,对于青稞来说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它只是按照大自然的规律,拔节、抽穗、热烈地成熟,在10万同类或异类的喧嚣中独享着自己的寂寞,就如同你从不能真正去了解一个身边的人,青稞的心思,谁懂?
很多年后的今天,就在我想为青稞说点什么的时候,不觉又想起来曾经听过的青稞歌声。
高原的阳光真毒啊,晒得那条蜿蜒的土路白晃晃地刺痛人眼,道路两旁的青稞低着头静默地倾听着我拖沓的脚步声。从学校到家,4000米的山路,我走了一个钟头,才走了一小半的路。抬头看看天,太阳直射着我,没有一片云彩或一棵树来赐予我片刻的阴凉。我有些气馁,一屁股坐在路边,和那些青稞一起低垂着头,大口大口地喘气。
突然传来一阵麦笛的鸣奏,呜咽着像是谁在哭泣。循声望去,不远处山坳里一片荒地上,我那个刚刚辍学的伙伴财郎子守着一头无精打采的骡子,正鼓着腮帮子使劲地吹着一截用青稞梗做成的麦笛。看见我了,他抬起那个长满了卷毛的大脑袋,笑盈盈地说:“来,一起吹。”
他随手扯下一株正在抽穗的青稞,三五下剥去外皮,很灵巧地用指甲在中段顺着纤维划出均匀的细丝,试吹一下,响了,递给我,两个孩子再不说话,“呜里哇啦”地乱吹一气。那头倒刺着毛的骡子,抬起无神的眼睛,像是听懂了什么似的站在那里出神。
“骡子被它拉着的重车压了,都已经在镇子上输了一周的液了。”不成调地吹几句后,他漫不经心地说。
“今天好多了。看,能吃一点草了。”再吹几句,他又说。
“爸爸说,只要不去上学,就用付学费的钱给我买一辆自行车,飞鸽的。”这样说的时候,他甚至有些高兴了。小小年纪就有的抬头纹也舒展了很多。
我却高兴不起来,这条通往学校的路上,又少了一个一起长大的伙伴了。可谁会在乎呢,如同我们手里的麦笛,或许它并不想唱歌,它只想和同伴一起抽穗,一起成熟,一起期待被收获。然而它被采摘下来的时候,它的同伴都没说话,都不说话。就像我,能做的只是将麦笛吹得更响些。
剩下的路,是那头病骡子驮着我走完的。我本不忍心骑,可财郎子硬扶我上去。他大我两岁,力气也大得多。“你才多重呢?”他这样反驳我。他牵着骡子,劲头十足地吹着麦笛走在前面。我在骡背上俯看他那长满了卷毛的圆脑袋,却再没有心情去吹了。
那头骡子最终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夏天。多少茬青稞收获了,财郎子也没能盼到他父亲许诺给他的自行车。他就如一株长在地里的青稞一样,拿去酿酒也行,喂猪也罢,不说话,也不抗争。多年后,再遇到他时,财郎子自己经营着一个大大的牧场,调侃地给我介绍他牛羊的名字:“这头公牛懒,和我邻居一样,我叫他‘老徐’,那头乳牛妖艳,叫‘尕情人’。”我和他朴实的妻子一起笑得地动山摇。
听说他儿子高考成绩不错,今年一定能考个好学校。
他没过多询问我的情况,其实也没什么可问的,他一定知道,走得再远,我们都是故乡田地里长大的两株青稞,总会在某个时刻欢快吟唱。
青粮食
我老家的人,不会把粮食做很细致的区分。小麦、玉米、青稞,能养人的都叫粮食或五谷。父亲骂人最狠的一句就是:“吃五谷,要做人事!”言犹在耳,不敢不遵。
青粮食,就是还没成熟的青稞。
几千年来,底层人一直在找食的路上。毕竟,生存是第一位的,然后才有梦和远方。
找食的路上,先民驯化了家畜,也驯化了五谷。大米白面之于当时的我们,是奢侈品,也就没有过多的奢望,还好,低调的青稞管够。
立秋,青稞仁成形了。我迫不及待摘一把来,钓鱼似的把住青稞梗将穗头放入火炉里烧。看着火焰从麦芒烧起,穗头变黑,赶紧提出来双手搓揉。美食面前是不怕烫的,边揉边吹,麦皮吹尽,黑乎乎的手心里就剩下一半焦黑,一半晶莹翠绿的青粮食。一把塞到嘴里,劲道弹牙,焦香满口。我喜欢独处的原因可能因此而来,有一本没头没尾的小说,有一把青稞,我能安静在家里待一整天。
要想一次吃个够,就得大人出面了。一家老小出动,摘来青稞,一小把一小把扎好,剪去麦芒,头朝下栽进大锅里煮。水煮干了,捞出来,倒扣簸箕,洗衣服一般搓揉,青稞粒就珠玉般滚落在铺好的白布上。母亲用簸箕簸去麦衣,撒点盐,终于完全塞住了孩子们的嘴巴。
更高级的吃法,是把煮好的青粮食用小手磨磨成麦索,裹上面粉,“刺啦”炝上清油,美食还未进口,口水就抢先一步奔涌而出。
还好还好,小城里的人,或多或少有些青稞情结。青稞成熟前夕,总会有人携一篮盖着白布的青粮食在某个角落安静等待。卖青粮食的小贩从不会吆喝,虽然价格不菲,懂青稞的买家一定会寻味而来。
如果没有他们,我那一点点记忆里的味觉又该在何处安放?
把青稞还给青稞
青稞从不会取悦人。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在老家,曾经作为主食的青稞,悄然成了杂粮,以酿酒的原料和饲料的形式存在着。偶然在杂粮店买来一些做一顿搓鱼子,那也是向记忆致敬。
青稞青,菜花黄的日子,青稞面是拿不出手的。小时候玩耍,看见有小孩拿着块白面馍馍在那里炫耀,一帮啃青稞面馍馍的孩子就会默契地一致对外:白杨树上结秋子,白面馍馍擦沟子。家里来亲戚,又恰好没有了白面。这样“恰好”时候很多,母亲便会嘱咐我们姐弟中的一个去邻居家借碗白面。没人会觉得不好意思,邻居们都是这么过来的。白面借来了,一部分撒上葱花,摊成煎饼,剩下的下一锅揪面片,客人吃剩下的孩子才能吃。那个时候,我是有多讨厌啃黏牙的青稞面馍馍啊,曾经发誓,一辈子都不吃青稞面。这才过了多久,现实就“啪啪”打脸。
酸菜和青稞面搓鱼子的绝配,成了不常吃的美食。是记忆产生了偏差,还是味觉出现了问题?吃青稞面长大的孩子,还会想回到从前吗?
很多问题,依旧没有答案。
救过人命的青稞,从主粮中退出的青稞,哪怕重新变成高原上祖先野青稞的模样,依旧是内敛的。人们发现它之前,青稞就在做自己,人们“驯化”它以后,青稞还是在做自己。它不会因为人们的喜好让自己的麦芒变短一些,也不会让自己的颜色变白一些。你爱与不爱,青稞宠辱不惊。
编辑:胡霞 范江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