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煮光阴
慢煮光阴

从前的日子,光阴很慢,牛的眼睛很善良。
从前的人,不急不躁,很耐活。
90岁高龄的外婆,大清早起来,必饮一杯茶。不拘花茶、绿茶、红茶,还是喝了一辈子的黑砖茶,3个手指捻一撮,放小茶壶里慢慢熬,熬得浓酽了,倾在小茶杯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近一个世纪的光阴,氤氲在杯口的水汽里,慢慢饮尽。
外婆说:“外公大高个,长一双牛一样善良的大眼睛,很英俊,怎么才活了不到50岁呢?”
外婆说:“两个女婿那么年轻就没了,老人怎么倒还活得好好的?能换一换多好。”
外婆说:“8个子女日子都过得好。重孙子也快30了,估计今年要结婚。他的孩子该叫我什么,就叫李家老阿奶吧。”
我把琐事和焦虑暂且放到一边,靠近她坐下,认真听她絮叨。有些话再不听,就永远听不到了,就像有些人一别,就是一生。
从前的夜晚很长。趁天光还亮,早早吃过晚饭,一家人围坐炕上。灯盏里新添了油,一屋子人影随着灯焰的明暗在纸糊的墙壁上跳动着。外公从书箱里拿出一本宝卷,小心翼翼摊开在炕桌上,外婆赶紧挑亮灯盏,大家屏住呼吸听外公读卷:鹦哥宝卷才展开,诸佛菩萨降临来。天龙八部神欢喜,保佑大众永无灾。
“你是没听过外公唱卷,那声音好听极了,半庄子的人都跑来听,比看露天电影还热闹。”半个世纪过去了,外婆说起这一幕神采飞扬,好似回到了从前。
好吧,我承认我有些神往。曾经在农家炕头的河西宝卷,从为数不多的几个乡间读书人口中吐出,教化着乡邻,慰藉着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让多少孩子在黑暗中突然睁开了寻找光明的眼睛?
民国十八年,大饥荒。外婆父亲马三爷在村口放舍饭,连续放了3个月。穷苦人都可以来吃。
外婆的思绪跑到了更久远的年代,随口唱出一段民谣:民国十八年,人吃人来狗吃狗,鹰雀老鸦吃石头,老鼠饿得没法走……
史载:民国十八年年馑始于1928年(民国十七年)。这是一次以旱为主,蝗、风、雪、雹、水、震、疫并发的巨灾,以陕西、甘肃为中心,遍及山西、绥远(内蒙古西部巴彦淖尔)、河北、察哈尔、热河、河南等地,并波及鲁、苏、皖、鄂、湘、川、桂等省(区),灾情从1928年延续到1930年,人就像黄了的麦子被齐刷刷放倒,大地上躺满了“挣命”的乡亲,饿殍遍野,总计1300多万人。
这段历史,不识字的外婆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她父亲马三爷行三,人称马善人,家里牛羊上千。在灾情最严重的时候,马三爷在村口支起大锅,全家老少齐上阵,煮好一锅一锅的拌汤接济穷人和逃荒的人,这锅一支起来,就是整整3个月。
马三爷的粮仓空了,饥民们饿得发蓝的眼睛回归了本来的颜色。一锅锅紧熬慢炖的舍饭,硬生生拉长了许多人已经黯淡下去的光阴。
外婆说,绳从细处断,马三爷的舍饭,把细处的绳子续上了。
所有人都会死去,马三爷真正活过。
一辈子行善的马三爷,活了96岁。
外婆曾经养了一只哈巴狗,老得走不动了,一步一步往前挪。外婆最理解那只狗,牙齿掉了吃不了硬物,外婆泡好馍馍一点点喂它吃。有一只娇贵的猫,必须得外婆嚼软了馍馍才肯吃。一手拉扯大的8个儿女都老了,孙辈重孙辈也飞往天南海北寻找各自的梦想。住在农村的时候,外婆烧香拜佛。接到了城里,外婆不烧香了,怕熏坏了那么好的房子,也再无猫狗儿孙可养。无事可干的外婆,整日整日地枯坐在11楼的窗口,一不留神,就把这光阴坐老了。
外婆叫马梅英。古诗词里走出来的名字,美得不可方物。秦观说,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和她同一时期的人,早已黄叶一样凋零。他们只在后辈们的记忆里活着。外婆暂时还是个例外,她是那片最后的花瓣,固执地坚守在岁月的秋风里,欲坠还休。
编辑:胡霞 范江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