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一头黑牦牛
缘起一头黑牦牛

老大六追着那头黑牦牛从我家帐篷前风一般掠过的时候,我恍惚觉得看到了一张拉满了的弓。灰色的弓弦,正搭着一只犀利的黑色箭头,“嗖”一声从我眼前射出去,把我刚冲出嗓门的招呼声远远甩在后头。黑帐篷上正燃起炊烟,祁连山连绵的雨丝织成了一张细密的大网,将那层乳白色的烟气笼在帐篷顶处,氤氲成一阵仙雾。
再见到老大六,天已经黑透。松紧带拉紧的雨帽下,几绺湿漉漉的长发搭在额头,颇有几分“日漫风”,一套浅灰色的旧连体雨衣愣是被他穿成时装的样子,有款有型。彼时我才10岁,也算从小骨骼清奇,却也不得不羡慕他的好身材。
“牛追回来了?”
“追回来了,那牛成了精,跑得比马还快。”老大六吸溜一大口面条,没嚼几口就下了肚,“幸亏我腿长,追上扎了麻筋才赶了来,要不早跑到三沟台去了。”
三沟台是我们家所在的村庄名字,离这里约30千米。此地名曰“挖纵沟”,是我们的夏季牧场。不远处的青峰岭,是青海和甘肃的界山。与连绵的祁连山脉相比,大名鼎鼎的青峰岭、冷龙岭只是沙盘上两粒小小的凸起。挖纵沟,只能算半条细小的褶皱。当年的我可没有这样的上帝视角,就连那30千米转场的路,也觉得遥不可及。当然,现在也没有,还好有卫星地图,让我们可以轻易俯视而不仅仅限于仰望。17岁时,有过一次远足,背一只白色的书包,里面装了几个番茄,沿金强河河床走了两个小时,母亲缝制的布鞋底磨穿了蚕豆大的洞,只好找柔软的草皮下脚,咬牙再走4个小时,才远远望见父亲的黑帐篷。
老大六追回黑牦牛的第二天清早,大雾锁住了挖纵沟。我揉着眼睛起床,圈窝里牦牛站成了剪影,找不到父母,只听到小牛犊呼唤妈妈的哼哼声和挤出来的牛奶冲击奶桶的唰唰声。一阵喝骂声传来,一牛一人影影绰绰地从帐篷前一掠而过。我居然不厚道地在浓雾里笑出了声。这老大六和黑牦牛的战争何时是个头?
那头黑牦牛是父亲留下的种公牛,5岁,对一头牛而言正是花样美少年的年纪。老大六不知道,其实他也一样,18岁的大六不光细腰长腿好身材,颜值也不是一般的高。
天祝人喜欢白牦牛,留种也留白色的,最次也是黑白、金棕、灰色、粉青,平日里很有些鄙视黑色牦牛的意思。牧场紧挨青海的牧场,那边的牦牛清一色黑的。牧人们在草地上抽烟聊天,看见黑压压一片牛群从青海方向过来,禁不住就会揶揄一句:“看,青海人的黑老鸦!”很奇怪这头黑牦牛是哪里打动了父亲,是它的缎子一样发亮的皮毛,还是超越同龄牛的雄壮身躯?
无论如何,这头黑牦牛成了种公牛,本该享受不一样的牛生,却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不称职。偌大的后宫期盼它雨露均沾,可它的爱情永远在远方。
老大六第一百次把它从别人的牧群中追回来的时候,人牛都喘成了“狗”。父亲终于承认自己看走了眼,说了句,骟了吧。
黑牦牛去了势。一把锋利的刀子刺进去,一世辛酸的孽缘灰飞烟灭。那头黑牦牛还是太年轻,太不了解人类的本性,杀人要诛心,精神阉割肉体消灭,有的是办法拾掇它。
挖纵沟漫山遍野的青草结满了草籽,沉甸甸摇曳着。夏天快要过去了。按照故事的设定,黑牦牛没有了追逐诗和远方的动力,只好和那些阉割了的同类一样,抓紧贴秋膘,到杀冬肉的时候,贡献一身肥美的肉,大幕落下,死得其所。
黑牦牛,偏不。
它简直不是群居动物,甚至不是动物。我亲眼看到扎了麻筋的它瘸着腿飞一般逃跑,远离人类和同类。关在圈里,它不屑于助跑,原地抬起前腿,用两条后腿站立,腰腹猛一发力,面对一人多高的围墙一跃而过,身姿潇洒。老大六说得对,这牛成精了。
父亲终于忍无可忍。
那个冬天,黑牦牛成了一堆精瘦的肉,不夹杂一丁点肥膘,咬一口如嚼木渣。它用实际行动,响亮地说了声“不”。
老大六和黑牦牛的战争终于拉下帷幕,我不知道他们谁胜谁负。
小时候的老大六不是个好学生。学校里待不住,偷了家里的钱想跑出去追逐梦想,他父亲拿着石头空一下实一下满河坝追着打他,就像多年后他追打那头黑牦牛。
长大了的老大六不是个好农民。三沟台贫瘠土地上长出来的青稞、油菜,一到成熟时节他就牙疼。苦死苦活收割来,能卖几个钱?他咬着牙看着金灿灿的庄稼,恨不得一把火烧了。
连“老大六”这个称呼都不是他名字。小名里有个“六”字,又因为个子高,“大六”“大六”叫着叫着就成了“老大六”。
年少的老大六背着他父亲偷摸贷款进双龙沟挖金子、贩虫草,步行几百里路去青海贩牛羊,做生意。他的梦想很简单,开好车、住好房,过好日子。为了一条未经允许偷买来的阔裆裤,三沟台的河坝里又现他父亲拿石头追打他的奇观,像极了多年后他追打那头黑牦牛。
年轻的时候,他称呼自己漂亮的妻子叫“小青蛙”,现在叫“老青蛙”,因为妻子名字里有个“琴”字。换了好几茬手机,妻子的手机铃声永远是《快乐的一只小青蛙》。现在的老大六和老青蛙搞规模养殖。几千年来,夏冬两季浩大繁重的牧场转场工作消失了,再无成千上万家养的牛羊人为迁徙,老大六的工作也没见轻松多少,收入却是今非昔比。养殖棚里的几百头肉牛也不是年年收益好,有一年不顺利,不断有牛得病死去。当一头市值3万多的种公牛突然得病躺倒咽气,老青蛙心疼得一口气过不来,直挺挺“咣当”倒地。原来啊,快乐只属于小青蛙。老大六噙着两泡眼泪掐她人中,第二天转战外地又开始规模更大的养殖。就像和那头黑牦牛的战争,老大六不认输。
老大六开好车的愿望让儿子提前实现了,还上着大学就开上了宝马,时不时在“朋友圈”貌似不经意地晒方向盘上那枚蓝白标志。老大六开着自己的破皮卡乐此不疲地奔波着,一年十几万千米的里程,不知道啥时候抵达。
老大六是我大姐夫。我认识他30年了。自诩为不老男神的他毕竟也有了皱纹,整个人干瘪了很多,只有那头几十年没变的浓密长发,固执地坚守着他最后的倔强。
或者,这一切都缘起于那头黑牦牛。
老大六不知道,他多像当年那头黑牦牛。
编辑:胡霞 范江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