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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且住,雪还在下

时光且住,雪还在下

【字体:      】     打印      2022-02-10 15:32      来源:  

  除夕,爹有个打醋坛的习惯。一窝拳头大石子儿,搁在炉子里烧得通红。屋子里清扫得干干净净,屋门都敞开。他把烧得通红的石子儿用铁夹子夹起来,丢进一盆麸子醋里。盆子里的醋汁立刻沸腾起来,冒着白气,弥漫在屋子里,空气里是清香的醋味儿。每个屋子里都要熏一遍。

  然后,爹把劈柴点燃,火盆呼呼冒着火焰,火焰上覆盖一层柏树枝,每个屋子再熏一遍,清水洒地。他口中念念有词,都是一些吉利话。

  除夕要熬夜,那时候,我家还没有电视。灯光下,爹炸丸子,做糖醋里脊,包饺子。我记得有一年,他给我们炸了洋芋丸子,焦黄焦黄的。他连南瓜丸子也尝试过。他喜欢喝几盅,喝醉了嘿嘿笑着,唱乡间老调。

  我和弟弟兴奋得睡不着,两个小财迷翻来覆去数压岁钱,盘算怎么花。弟弟有鞭炮,他的欢喜劲儿比我多。我费尽心思骗他的压岁钱——把不喜欢的蜡笔卖给他,不想吃的糖果卖给他,再借个一块两块的。等到了大年初一,他发现压岁钱被姐姐骗得不剩几个,就会打滚撒泼地哭闹,找爹告状,艰难追回一年中唯一的一笔“巨款”。

  我家亲戚少,爹总是打发我和弟弟去拜年。那时节,每个村庄的狗简直太多了,多得令人烦闷。家里只有一辆自行车,我和弟弟一起去是不行的,一路打架。所以我俩石头剪子布,谁赢谁去。好像每次都是我赢。

  我穿着厚棉袄,自行车后座捎着拜年的礼物,一般都是一篮子馒头。去焦家湾,我的一个姑奶奶在那儿。一路上被狗追着,我蹬着自行车狂奔,吓出一身汗。至今,我还记得姑奶奶家的饺子,里面包了分分钱,吃出来一个,惊喜得不行。因为大人们说,有福气的人才能吃出来钢镚儿。

  拜完年,去看戏。看戏要到永丰堡去。我们村在腾格里沙漠边缘,早晚温差挺大。尤其冬月天里,早晨那个冷啊,冷得狼都嗑牙巴骨。

  再冷,戏还是要看的。

  清早,我穿上花棉袄,父亲用他的羊皮袄把我裹严实,捎到自行车后座上。村子里的戏迷们凑在一起点一下人数儿,怕挤丢了。然后,自行车队伍就浩浩荡荡开往永丰堡。

  戏台下早已人声鼎沸。一个破旧的大院子里,大戏台却不马虎,土木结构,烟熏火燎地古朴着,一看就很有些岁月了。爹把我托付给邻居,自己先回家忙乎去了,戏唱罢了再来接我。

  卖小吃食的摊摊儿,货郎担担子,拎着瓜子、花生、糖果的小贩,挤来挤去的姑娘小伙子们。印象最深的是头巾,乡里的女人们人人包着一方头巾。若是有一年流行娇黄色,戏台下必是呼啦啦一片娇黄;若是流行白色呢,一片雪白耀眼;还有粉红的一年,戏院子里桃花般灼灼。

  戏的主角是从外地请来的。本地的演员虽唱得也好,但一般都是配角。有个本地的女孩在台上扮丫鬟美丽得不行。待卸了妆,我们追来追去地看,大所失望,人很平常的。

  乐器“吱吱呀呀”响起,一声清丽的唱腔就喊了出来,透托出幕布。锵锵角儿们就粉墨登场。叫喳喳的武将,清水芙蓉千柔百媚的青衣,哆哆嗦嗦的长胡子老生,还有翻跟斗的丑儿。

  戏台上唱戏台上的,戏台下热闹戏台下的。嗑瓜子的声音窸窸窣窣响成一片。

  戏呢,一般都是秦腔,也有眉户。两把椅子,一台桌子。翻山越岭,就拿桌子表示。在墙外偷听,椅子就算一堵墙。兰花指在空气中一抓,就算挑开了门帘。多么含蓄的美。

  秦腔听着豪放爽朗,不忸怩。尤其是包老爷一出场,喝上一嗓子,多么有气势。好家也多。台上唱腔一起,坐在南墙根儿里晒暖暖的老汉们半眯着眼,微微点晃着下巴,手敲着膝盖,咿呀又咿呀。他们听戏听味道,我们看戏看热闹。

  《铡美案》,怒冲冲的黑脸包老爷,鬓边插白菊花的秦香莲,头戴红牡丹的公主。秦香莲的衣衫那个灰暗,宽大的衣袖掩面啼哭,一点也不好看。公主鲜衣怒马,眼热得我们牙缝里的清诞水一口一口往肚子里嘬。

  “王朝传来马汉禀,他言说公主到府中。我这里上前忙跪定……”包老爷唱得浑厚激烈。最后喊一嗓子“开——铡”,铡死你个坏良心的陈世美。

  戏散时分,大约下午两三点钟。爹骑自行车按时赶来接我。有一回,大约是正月初六,戏唱到一半,停电了,就散了。大伙就说到土门子看社火,我就跟着走了。

  爹到戏院子时,没唱戏的,也不见人影。他吓出一身汗来,估摸我们去了土门子,就慌慌张张追去。那天的人那个多啊,我被挤得晕头转向,很快和大队人马失散,被挤散的我居然还撵着看社火,看个不停。

  傍晚,社火要卸身子了,人群渐渐散去。爹看见了红花棉袄的我孤零零立在路边,眼里噙满泪花。

  至今,清晰地记得他蜡黄的脸上被汗水冲出一道一道的沟痕。爹脱去棉帽,头发里蹿起热气,在冷风里白白地冒着。他紧紧抱起我,由于焦急起了一层干皮的嘴唇咧了咧,嘴角牵动几下,最终没有笑出来。

  一个正月看下来,我也能学会几句戏词,能哼哼几句社火老调。爹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听我梗着脖子唱。那乡野的老调,在风里吹乱,在遥远的旧时光里摇曳。

  记得有一年大雪,似乎从初一就开始下。我们踩着一层一层的雪去拜年,去看戏。大雪纷纷扬扬,戏台上锣鼓喧天,我们站在大雪里,跺着脚,嘻嘻哈哈看戏,似乎多了一种诗意的朦胧之美。

  戏台上的戏服是鲜衣怒马的,唱词和锣鼓那么热闹,透过一层一层纷扬的大雪看过去,只觉得满目繁华,是过年最好的味道。那一层一层的雪幕,谢了又谢,却被生旦净丑的唱念做打一次次掀起来。我的记忆里,年是一种隆重的出场,需要千层雪幕来打开渲染。

编辑:胡霞 范江涛

作者: 刘梅花    责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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