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季驯智保清江浦(三)

七、湖中救人
北宋末年,黄河南徙,夺淮入海,淮河失去入海水道,蓄水形成了波澜壮阔的洪泽湖。潘季驯站在高家堰上视察,突然看到西边湖水中一个人正与风浪搏斗,显然他的水性很差,一阵扑腾之后就手忙脚乱起来,大浪被狂风掀起,像巨兽一般把他吞进去又吐出来。
潘季驯急得直跺脚,说:“哎呀呀,我年轻10岁,他铁定不死!”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张小三飞跃入湖,向落水的人奋力游去。潘季驯更急了,大声喊道:“小三,你还是个孩子呀,到头来你救人不成反会丢了性命!”
潘季驯正急得抓耳挠腮,忽见一艘扯起风帆的小船像离弦之箭一样向那人驶去。他额手称庆道:“天意哉!”
小船救起那人,竟向潘季驯的方向驶来。靠近了,潘季驯认出站在船头的是罗用敬。张小三也在船上,赤裸着上身,一边挥舞着衣服,一边跳脚高喊:“大人,人救活了,是徐科长!”
潘季驯沿着高家堰的石阶迎上去。徐常吉刚才在船上吐了水,神志已经清楚,在张小三和一位船工的搀扶下爬上了堤坡。徐常吉看见迎面而来的潘季驯,扑通跪倒,泪流满面,不住说:“罪过,罪过!”
潘季驯来不及理徐常吉,直奔小船去搀罗用敬。他知道罗用敬有喉病,最怕伤风受凉、惶恐惊悸,果然罗用敬的脸色愈显苍白,此时已口不能言。罗用敬用手指着喉咙,“啊啊”几声。
潘季驯一只手扶着罗用敬,挥着另一只手喊正在停船的船工:“快过来,人比船贵!”船工跳上岸,扶住罗用敬,问:“去哪 ”潘季驯说:“快去淮安城!”
罗用敬满头大汗,用手指着王家口方向,嘴里不住“啊啊”乱叫。潘季驯知道他的意思,说:“好兄弟,你是说王家口正在施工,你不能离开,对吧 ”罗用敬点点头。
这时,徐常吉已从地上爬起来,用沾满泥水的手给罗用敬号脉。过一会儿,徐常吉说:“罗郎中脉动有力,阳气有余,眼下不会有性命之险。”张小三听了生气道:“你真懂还是装懂 要是罗郎中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拼命!”
潘季驯知道徐常吉说得没错,因他对罗用敬太了解了。罗用敬一心要把高家堰工程建好,让淮扬老百姓夜夜睡得安稳,有这样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着他,能倒下吗
潘季驯大喝一声,张小三这才闭嘴。潘季驯看看乌云翻滚的天空,说:“要下雨了,我们快回工所。”
夜晚,大雨哗哗下着,茅草搭的简易工所四周积满了水。潘季驯等罗用敬睡着了,与徐常吉各搬一把椅子,坐在门口谈心。徐常吉说了到工地后的感受,有栉风沐雨的经历,有风餐露宿的过往,有披星戴月的体验,他不禁感慨道:“好像我成了真正的工科给事中,不是来自吏部的任命,而是来自工友的企盼。”
潘季驯问他落水经过,他脸上写满愤慨。原来,盐商知道他告了潘季驯的御状,将他视为同路,暗送银子让他再告潘季驯,不让堵复王家口堤,留出一条贩盐的通道,不料被他严词拒绝。更让盐商没有想到的是,他监工比谁都严,那些被盐商买通的民夫屡屡失手。于是,盐商暗下杀手,设计把他骗上小船,船到湖心把他推入水中。他感慨道:“若非罗郎中救援及时,我已成了湖中之鳖!”
潘季驯见他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说:“罗郎中救了你,可他却成了不会说话的哑巴!”
八、不必再议
管闸、管河大员的勘查报告陆续摆上潘季驯的案头,一致否定徐常吉的奏疏。潘季驯召集会议,罗用敬强撑病体,带着徐常吉赶来参会。徐常吉一进会议室就成为关注对象,大家纷纷议论:“哈,这个小白脸子,脸晒黑了。”“他到王家口差点儿丢了小命。”“他的命没丢,倒把罗郎中害惨了。”那个彪形武将直视徐常吉,狠拍腰间的佩刀。
徐常吉低着头来到潘季驯身后,悄声说:“潘总河,今天这会我建议不开了,我去负荆请罪。”潘季驯笑着摇头道:“此非儿戏!弄不好,就是欺君的罪名。咱们得按程序走,让大家说说错在哪里,你也谈谈初衷,然后报到工部,再呈皇上。”
潘季驯看他羞愧难当,亲切地说:“徐科长,谁都不是天生就会治河,就我而言,起初也是门外汉,多少年来,早晚奔波河道,朝暮构筑堤防,读书万卷,夜思昼想,这才有了‘筑堤束水、蓄清刷黄’的治河主张。你既聪明又年轻,只要有贯通河务的心,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治河大才!”
会议开始,管闸大员先从通济闸基础稳定、牵挽困难等方面说了不必改闸南移的理由。管河大员说明了避黄河浊水就淮河清流的设计理念。徐常吉认真倾听记录,陷入思考之中。
忽然,罗用敬招手让徐常吉来到身边,让他念一份写好的材料。徐常吉清清嗓子,朗声读道:“潘总河创行‘蓄清刷黄’之策,治河、导淮、济运工程群萃于此。淮水出清口进入运河,淮河水位高而运河水位低,落差太大,行舟困难,故此,修建了码头三闸。由闸门串联起的河道有分有合形似葫芦,这就是千里大运河上最著名也是最难行的葫芦河,俗称南北襟喉之地。码头三闸递相启闭,其法甚便。因有闸门调蓄,粮艘如履盘盂之内,甚为平稳。如今有人道听途说、以讹传讹,提出改移通济闸,不知其目的是什么。”
徐常吉念到此处臊红了脸,众人笑了起来。潘季驯看一眼罗用敬,似埋怨他令徐常吉当众出丑,但看他手捂喉咙难受之状,又心疼起来,便岔开话题,说:“徐科长,你不必再念了。罗郎中下边要说的,我已明白,我来说吧。”
潘季驯提高声音道:“清江浦河开凿已历200余年,清江浦城因地处运河之中,成为扼河、漕、盐、榷、驿之机杼,侨民宿贾、巨室鳞次之通商大埠。其他不说,若通济闸向南改移,沿线60余里运河必然无水断航,以运河为生的有1万余家,这些人家将如何谋生呢 局外之人都以为此处前有淮河后有黄河是险恶之地,但当地之人却认为环流回抱如同襟带是清江浦风水之地,乃生灵之血脉!”
人们霎时明白,不改移通济闸也是为了保住了清江浦。那个武将竟拔出刀来,喊:“谁要再提改移通济闸,咱白刀进红刀出!”罗用敬急忙起身用颤抖的手拽住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潘季驯心疼地说:“罗郎中,你为运河的襟喉之地毁了自己的咽喉啊!”闻此,徐常吉流下了眼泪。
这次会议形成了《查议通济闸疏》,呈报朝廷。不久,万历皇帝下旨:“清江浦运道见在通行,只着照旧修守,不必再议更改。”
潘季驯看到“不必再议”四个字,既喜且悲,喜的是经过努力,终于保住了运河新城清江浦;悲的是像徐常吉这样涉世未深的“读书人”,容易受人蛊惑,提出似是而非的“浮言”,对治河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
九、再出意料
保住清江浦是大修河工过程中的一场风波,潘季驯沉着应对,没有对工程建设造成影响。
这次声势浩大的修筑堤防历时两年多,新建、加固、整治堤防总长750余千米。至此,黄河两岸从郑州到云梯关出海口完全实现了堤防化。黄河被夹束在两岸堤防之中,结束了400年不停迁徙摆动的历史。今天在地图上清晰可见的“明清黄河故道”,就是在这次大修河工中被固定下来的。
潘季驯正为河工告竣而欢欣鼓舞,忽听门外传来哭声,还未起身,徐常吉就哭着冲了进来,说:“罗郎中不行啦!”
闻听此言,潘季驯骑马直奔工所。一路上,只见王家口的河道被高耸的大堤彻底切断,盐商在此走私的历史不复存在。但此刻,潘季驯一心只在罗用敬身上。
路上,徐常吉对潘季驯道:“罗郎中病重日甚一日,仍每日扶病理事,计议河工,口不能言,就用笔代。今日坚持要看王家口,忽吐血数口。回到工所,他就榻即气微脉弱了。”
潘季驯感慨万千,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者,罗郎中哉!”
工所门外围满了人,见潘季驯来到,自动让开一条通道。有人在罗用敬耳边悲声呼唤:“潘总河来了,潘总河来了。”
罗用敬睁开眼睛,从枕下抽出一个信封交给潘季驯。潘季驯低头一看,只见上面写有两句古诗:“木落水尽千岩枯,迥然吾亦见真吾。”他不禁发问:“此是何意 ”罗用敬不答,已奄然归天。
罗用敬囊无余资。潘季驯让张小三拿出20两银子先行捐助,其余在场的官员、僚属、工友、杂役纷纷效仿,大家凑了100多两银子,买棺就殓。
张小三将潘季驯的挽联挂在灵前,上联是:“朝于斯暮于斯饮食起居于斯已绝生人之乐。”下联是:“寒不息暑不息烈风暴雨不息常怀殉国之心。”横批是:“智力两穷”。众人见此无不落泪,徐常吉泣问潘季驯:“圣人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为何罗郎中智力两穷呢 ”
潘季驯长叹一声,答:“天下之事,劳心以治人者,干体力活可能少;劳力以治于人者,做心力活可能少。但要干好河工必须心力两尽,古有大禹之智,仍要手足胼胝,今有罗郎中之慧,也需面目黧黑!”他看着徐常吉被晒黑的脸庞露出了期望之态。
但是,事情的发展再次出乎潘季驯的意料,不久,徐常吉就被召回京城。
在码头,潘季驯看着徐常吉搭乘的客船渐渐远去,掏出罗用敬留给他的信封。原来信封里还装着徐常吉亲笔写的揭发材料,果然,在他告状背后是一连串的阴谋,甚至牵扯到支持潘季驯大修河工的内阁首辅。潘季驯叹道:“我保住了清江浦,不知我撕了这信,能否保住治河新秀徐常吉 ”
潘季驯把信撕碎抛入河中,迈着蹒跚的步伐离开了码头。纸屑在荡漾的流水中沉沉浮浮,远处,激越的劳动号子声此起彼伏……(完)
编辑:胡少华 范江涛